复生的爱情

复生其实是有爱情的。
十六年前，十二岁的复生，脑后的小辫，苍茫的雪地，雪地上火红的棉袄，棉袄内年轻的麦子，麦子体内不断涌出的鲜血，鲜血在雪地上开出玫瑰般娇艳的花朵，花朵边握着泣血尖刀的明子，明子脸上露出的诡异笑容……
十六年后，却有一个新鲜得如清晨刚落下的露珠般的女孩对复生说：复生，我喜欢你，带我走，我来做你的媳妇。说完，女孩双眼紧盯复生，眼里满是不容拒绝的骄傲。
复生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无涯无际的青草地，微风徐徐，花香迷人，而麦子，站在无边无垠的绿的中间，微笑着朝复生伸出手……
复生突然笑了，空茫的眼神，空洞的笑，一如十年前明子般的诡异，笑得绫子一阵害怕，她摇着复生，紧张得微微发颤：复生，你怎么了？复生？你醒醒，复生？
复生下识意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麦子的手……
复生哥哥！
绫子猛地一喊，惊得复生一颤，青草地消失了，麦子消失了，复生伸出的手抓住的却是绫子的肩膀，再往上看，是绫子惊慌惧怕的脸。
复生微微有些恼火，更多的是觉得荒唐，绫子是谁？是万城首富万崇州的女儿，是西安巡抚之子的未婚妻，她是带着耀眼的光芒的；可复生是谁？是他万崇州手下的一个长工，是万府中最低级的杂役，是任谁都可以欺负的一个毛头小子！绫子是九天之上的仙女，而他复生是任劳任怨的一头牛！可如今，这仙女施施然降落人间，来到复生面前，对复生说她喜欢他，要嫁给他！真是可笑！她把他复生当什么了，是无聊时的消遣吗？是任性时的负气包吗？是毫无生命的行尸走肉吗？不！他复生不是，大小姐绫子是什么人？招手，云也会服服帖帖地来；挥手，雨也会低眉顺眼地止。他的玩物多了，非要来玩弄他这么一个卑微渺小的复生么？
复生拨开绫子抓着他胳膊的手，扭头便走，绫子在后面一路追喊：复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复生，你干什么去？复生，你回来！复生！复生哥哥！
复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时光倒流，十六年不过转瞬。
那一日，在明子家，复生第一次见到麦子。麦子是明子的未婚妻，穿着火红的棉袄，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桃花般羞涩的笑魇。麦子冲复生笑，冲她见到的每一个人笑。然后递给复生一块糖，简短的两个字：吃吧。却让复生听到了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母亲的声音是粗糙的，明子娘的声音是尖利的，林嫂的声音是沙哑的，菊婶的声音是钝重的……可麦子的声音是温柔的，美妙的，清脆的，羞涩的，复生只感到一阵女性特有的馨香迎面扑来，看着麦子春光般明媚的笑容，一瞬间竟忘了接糖。
麦子被复生看得更加不好意思，把糖往复生手里一塞，转身又去张罗别的了，金色的阳光从麦子身侧倾泻下来，照在复生脸上，明晃晃的，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在这个十二岁少年的心中，一颗叫做爱情的种子悄然种下。复生开始羡慕明子了，他甚至希望明子与麦子的婚姻不美满，因为这样，等复生长大，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麦子，然后告诉每一个人：错，全在明子，是他先对麦子不好的，我复生既然可以给麦子幸福，那就可以娶她，没什么不对的。
可麦子等不到那一天了，复生的爱情，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嘎然而止，剩下的，只有那颗被复生体温焐化了的糖。

“复生！”
复生抬头，是气喘吁吁，满脸通红，面带愠怒的绫子。
复生，你跑什么？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还是会找到你的，小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复生，你跑不掉的……
复生，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可我告诉你，我是认真的！复生，我是真的不想嫁给那个什么江西巡抚的儿子，我也不喜欢那些看上去整天谈着救国救民，实际上却懦弱得要死的男同学，他们都太浅薄了！复生，还是你好，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带我离开这些人！
复生不说话，沉默，向来是最好的对抗方式。
复生，你说话呀，复生哥哥……
复生哥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见到的这么多男人，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脸的正儿八经却是满肚子的怀心思，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却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前一秒还和你海誓山盟，后一秒就和别人……
复生哥哥，你还记得你带我去掏的那个鸟窝吗？你说只要那两只稚鸟一张嘴，就喂给它们玉米，我照你说的做了，可它们还是死了……笼子里的鸟，终归是养不活的……后来，你还给它们挖了一个小坟，竖了一块墓碑，我当时还哭了好久，我是真舍不得呀……
复生哥哥，还有这块石头。绫子说着，扯下脖子上系着的金链，链的一端竟坠着一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复生哥哥，这块石头是我们俩在河边捡到的，你说这是“神石”，说戴上它，以后我就一定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复生哥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戴在身上，一时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可，父亲竟将我许给了一个整天只知道流口水的傻子！复生哥哥，这“神石”灵吗？它灵吗？
复生一震，他终于抬起头，看着绫子。绫子双手托着“神石”，满脸的悲哀和悲愤，眼睛蓄满了泪水，饱饱满满地，随时都要奔泻而下。
复生哥哥，我好不容易逃离了这个笼子，可他们又要将我送进另一个更可怕的笼子，复生哥哥，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大笼子，无处可逃，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你带我离开这儿，离开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只要再见不到他们，一切都好……
绫子跪下来，伏在地上，轻声而隐忍地啜泣着。
复生长叹一口气，然后仰望无尽的苍穹，喃喃道：够了，够了……

麦子与明子的婚礼简朴而热闹，每一个人都在笑，都在用最真诚的感情祝福这对新人，贺礼是各式各样的：一筐鸡蛋、一小口袋白面、一块肥猪肉、两只老母鸡……，虽然不算什么，但这却是每一户农家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一对璧人所洋溢出来的幸福感染了周边的每一个人。质朴的笑容、祝贺的话语、幸福的气氛、美满的婚姻，一切都是那么地圆满……
可复生那一张小小的、冷峻的面孔在这些笑容里面怎么就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这个十二岁少年的心事，却是二十岁的男子才会有的。
明子，你一定得让麦子幸福，不然，我复生不会放过你。
这样想着，复生便也笑了：麦子一定会幸福的，如果明子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