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魏福海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最长的长辈就是曾祖父魏福海了。在弟兄三个中，曾祖父排名老三，活了86岁，在一个深秋无疾而终。曾祖父去世时，我14岁，正在南集中学读初中。听上辈人讲，曾祖父一生结了两次婚。第一位曾祖母，也就是我的亲老奶奶，生下我的老姑和我的爷爷，在27岁时撒手人寰。我的第二位曾祖母，也就是我爷爷的继母，只活了45岁，便离开曾祖父。第二位曾祖母留下了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以后，曾祖父不再续娶。按岁数推算，我曾祖父不到45岁就一个人过日子了。
曾祖父虽然已经离开我们30多年，但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影像、他的声音、他的性情，都鲜活地存在着。曾祖父身高1。8米以上，因为年轻时练就一身好功夫，身板硬朗，到老腰不弯、背不驼。曾祖父喜欢穿一身黑色长衫，戴一顶古铜色毡帽，留着长长的花白的胡子。
由于几个爷爷家住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在西边，有的在东边，有的在南边，曾祖父便东南西北地转悠，一会到大儿子家，一会到小儿子家。记得那时候，曾祖父在几个孩子家里轮流着住，喜欢到谁家，就到谁家里去，也没有个准日子，孩子们谁也不在乎。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和爷爷住在村中心的一个四合院里。曾祖父就睡在爷爷正房的东里间屋里。曾祖父就成了孩子王，我和我的弟弟，还有几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叔伯叔叔，每到黄昏，便挤在曾祖父的门槛上，竖起耳朵，等着听曾祖父讲故事。曾祖父是个故事篓子，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讲到精彩处，曾祖父会和我们一起放声大笑。曾祖父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像一条条蓄水池，蓄满了笑容。我从来没见他和别人发过脾气，也许这就是他长寿的奥妙吧。
曾祖父最拿手的故事是《傻瓜》，直到今天，《傻瓜》的故事还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故事说的是一个傻瓜外出学艺的故事。傻瓜年纪不小了，父母说，你该出去挣点钱了，出去做点生意吧，买点便宜东西回来，然后卖出去。傻瓜就背上铺盖，外出了。第一站，傻瓜看中了包子，便租了两艘船，运回两船包子。结果，因为天气热，回到家里，包子全臭了。父母训斥他一顿：“你买点活的东西。”傻瓜记住了。看见天上飞这一群大雁，地上有一个猎手正在追赶。傻瓜跑上前去：“大哥大哥，我想买下这群大雁，多少钱？”猎人一看是个傻瓜，就收了钱，欺骗傻瓜说：“你回家吧，到了晚上，大雁就会落在你家里。”傻瓜去找大雁，跑到一对新婚夫妇的衣橱里，听到丈夫对妻子说：“你真是天上的仙女。”傻瓜一下子跳了出来：“大嫂，你是天上的仙女，你看见我的大雁了吗？”结果被揍了一顿。父母告诉他，看见人家结婚，你贺喜才对。傻瓜记住了，第二天看见一家农户失了火，高声喊道：“喜啊，大喜啊！”又被打了一顿。接下来，一个包袱接着一个包袱，逗得人捧腹大笑。
曾祖父打老鼠也是手艺精湛。他把一粒玉米或者一块干粮拴在铁夹子上，然后把铁夹子撑起来，小心翼翼放在粮囤底下。老鼠贪吃，嘴巴刚刚伸到诱饵上，夹子便“吧哒”一声合上，老鼠便被夹住脖子或者双腿。一天下来，曾祖父总能逮住三四只老鼠。曾祖父用泥巴把老鼠糊起来，放进灶火膛里。等火熄灭了，祖父用铁铲把烧熟的老鼠扒拉出来，剥掉烧焦的泥巴，露出蒜瓣子一样白嫩的肉。曾祖父把老鼠肉剥好，就会叫上我一起大吃一顿。在那个贫困的年代里，能吃到一顿老鼠肉，无疑是一顿上好的美餐。可能是小时候吃老鼠肉太多的缘故，长大后，我不大吃肉了。母亲说，我是小时候吃老鼠肉太多，吃伤了。
曾祖父有一门受乡亲们尊敬的手艺——拿胳膊腿。谁的胳膊或者腿掉环、扭伤了，就会找到曾祖父。曾祖父双手一摸、一推、一拉，受伤轻的人就会立即痊愈，受伤重的人回家后用不了几天，也会痊愈。曾祖父有了这门手艺，全乡的人都来找他，有时候，外乡的人也慕名前来。做这些善事的时候，曾祖父好像理所应当，一点也没有骄傲的意思，更不收别人的钱。拿完胳膊、腿，总是拍拍手，呵呵一笑：“好了，没事了。”遇到小孩子掉了胳膊，比较麻烦。孩子怕疼，不配合。曾祖父有他独到的说服办法。只见曾祖父一只手轻轻握住孩子的手指尖，一只手在孩子的头顶轻轻抚摸。并用和善的目光跟孩子交流着。趁孩子不注意，曾祖父的手臂轻轻一扬，奇迹发生了，孩子刚才还是疼得呲牙咧嘴，现在却欢实地笑了起来。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家在村西边临街处盖了新房。夏天，曾祖父经常提着马扎子，到我们屋后面乘凉。那时候，生产队里种着各种瓜果，如西瓜、甜瓜、脆瓜等。由于曾祖父的年纪长、辈分大、威信高，凡是路过的推瓜的手推车手，都要停下来，恭敬地送给曾祖父几个瓜。曾祖父便用长衫兜着，跑到我们家，分给我们兄弟、姊妹吃。曾祖父自己很少享用，总是说自己老了，没牙齿了，咬不动。
没事的时候，曾祖父便到村头上练长拳。他的长拳打起来，如同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当时一个身材高大的赤脚医生问我曾祖父：“三哥，你现在还能打几个小伙子？”曾祖父哈哈大笑：“三两个吧。”赤脚医生不相信，便突然袭击，抓住曾祖父的手。曾祖父右手只是轻轻一捏，赤脚医生疼得大呼小叫：“三哥，快撒手。你的手劲太大了，俺受不了。”曾祖父虽然子孙众多，4个儿子，8个孙子，长孙更是一大帮，但这门拳脚功夫，只有我叔叔学习过，其他人无此爱好，只好失传了。我叔叔以后上了大学、做了县委书记，恐怕拳脚也没功夫练了。拿胳膊腿的手艺，曾祖父倒是传给了我奶奶、三奶奶、四爷爷，现在只有三奶奶还活着，也已经85岁。
1973年深秋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人说曾祖父病了，躺在四爷爷家里。我连忙跑去，看见曾祖父很平静地躺着，不说话，看见我，眼睛眨了眨。我知道他认出了我。原来，曾祖父到野外给四爷爷家里放羊，不小心跌了一个跟头。被人背回家后，便再也起不来了。
第二天，曾祖父永远闭上了眼睛。医生说，曾祖父是老死的，没有一点痛苦。
我记住了那个黑色的日子——一九七三年古历十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