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远逝的亲情

爷爷去世整整十八年了。一想起爷爷，我就满脑子全是他那令人可鄙、可笑、碎屑到了无以复加的事。
最经典的回忆是，我这个家里的长孙几岁的时候想吃他的烤红薯，爷爷却对抱着他一条瘸腿的孙子毫无怜悯，任凭我哭闹，只是把手里的红薯举得高高的，惹得整个院子的人都侧目而视。多年后，母亲还常说起这个经典场面。这个世上，恐怕没几人能理解他的做法吧？
爷爷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嫌恶中。他是个残疾，左手是瘸的，右腿也是瘸的，走起路来东边一倒西边一歪，姿势比法国那个卓别林还要幽默。可村子里的人好像并不欣赏，不管男女老少不分场合都是瘸子瘸子的叫他，说他时人人也是满脸鄙夷。幼时的我经常在别人耻笑他的过程中悄然离开，我那幼小的心灵竟因此而蒙上一片自卑的阴影！
我无法描绘出爷爷令人嫌恶的程度，只说一件事。那年冬天，爷爷宰了一头猪。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背着几斤精肉去送给嫁在外乡的女儿。（他还没去过姑姑家的，他最钟爱的人可能就姑姑吧。）我姑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见了爷爷，连忙跑过来把肉接了，却呵斥爷爷不要到她那里去现世了，哪儿来的哪儿去。爷爷白白送了几斤精肉，连女儿的大门都冇得看见，只好饿着肚子一颠一跛又走了十多里路回家吃早饭。至于爷爷回家后指天画地骂了姑姑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到死也再没提过要去姑姑家。
想来，爷爷如此招人嫌恶的原因大概有两个。
一是爷爷愚蠢，没用。据说爷爷小时读私塾经常逃课，有一次他竟然逃课偷偷跑到田里去数禾兜，这般愚蠢的行径加上他生病落下的残疾，使爷爷在十里八乡几乎一夜“成名”！幸好祖父的家境富实，给爷爷相了一门亲事使他免入光棍行列。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祖父去世了，解放了，祖父生前辛辛苦苦买的田地和山林全归了集体。接下来的大生产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爷爷要劳动力没劳动力，要文化没文化，全家理所当然过上了吃完上顿愁下顿的拮据日子，加之爷爷脾气暴躁，不通事理，成天就知道骂世道怎么怎么了，骂完后就揍老婆和孩子，家里头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爷爷跟村子的人也绝少没脸红脖子粗过，人缘可想而知。爷爷虽然生了一大堆孩子，但病的病死，饿得饿死，活下来的只剩下我父亲和姑姑。爷爷是村子里数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穷得叮当响的角色，地位自然就不让提啦！
二是爷爷邋遢，令人望而生畏。爷爷一年到头很少洗澡，身上的气味难闻之极。奶奶数落他，他堂而皇之的至理名言犹让人记忆如新：“天天洗澡天天虚，半个月不洗澡抵得吃个猪！”言下之意，不洗澡对身体益处多多。谁也拿他没办法，只有敬而远之。而那年的夏天，爷爷却主动到井里提了桶清水，在后院的角落里洗了个干净澡。过了两天，他到一个斜坡上垦地，人没站稳从屋脊的高地上滚了下来。八十岁的人哪还禁得起这么一摔，他躺在床上呻吟了几天就与世长辞了。爷爷邋遢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吃东西，坛子里烂泥巴一样的萝卜，长了霉的花生、豆腐统统往好像饥饿的无底洞的嘴巴里塞。真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要不是摔了致命的一跤，强壮的爷爷不知道还要吃多少斗五谷呢。
招人厌恶的爷爷终于死了。除了我父亲干嚎了几声，流了几滴眼泪，整个村子的人来参加爷爷的葬礼都好像参加一个聚餐盛典，绝无丝毫戚色。甚至我那要面子的姑姑在爷爷落坑的那刻都没流出那滴父女情深的眼泪！
十八年了，我都三十岁了。不知为啥，爷爷那一瘸一拐的背影非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遗忘，反而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眼前。清明时节，我站在爷爷坟前，遥望着他生前开垦的那些黄土地，许多荒芜了的地方已经长满了树丛和杂草。物是人非之时，我才豁然顿悟，饥饿了一辈子的爷爷为什么不让我吃他的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