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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陶潜,失落文人的一座精神后花园,疲惫行者一所朴素而温馨的驿站。在他《归园田居》中,在他的《归去来兮辞》中,在他的《五柳先生传》中,你见到的是一个成天笑眯眯的清瘦文人,一个扛着农具哼着牧歌的耕夫。他淡薄
陶潜,失落文人的一座精神后花园,疲惫行者一所朴素而温馨的驿站。
在他《归园田居》中,在他的《归去来兮辞》中,在他的《五柳先生传》中,你见到的是一个成天笑眯眯的清瘦文人,一个扛着农具哼着牧歌的耕夫。他淡薄宁静,无欲无求,故而无忧无虑,酒,菊花,诗,还有那一把无弦琴,便是他的繁花似锦的世界,当然,还有无心出岫的云,还有悠然可见的南山,还有深巷的犬吠。只因了胸中锦绣,虽环堵萧然而能自得于尘外。
然而,我们似乎有意回避了陶潜的另一面,也许那才是更为真实的,因为真实,所以更具有颠覆性,这种颠覆性使你不得不回避、不得不掩盖,宁可相信他抛给世人的那个风神消散的身影就是他的全部。他背着手闲望游云晚归的那份心境,我们宁可相信那是无比闲适的,因为你无法承受他安静外表下的波澜海岳、困惑忧伤。
我们坚信他是山林下中真正的隐者,他隐去了众多名利欲念,隐去了奔逐的屈辱,甚至隐去了沉重肉身,悄然把自己没入的桃花源头,消失在山壑丘林里。
我也是多么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我一直相信人生应该是有这样近乎圣贤的境界,人应该有看破一切之后的淡定从容,以及淡定从容之后所获得的类于尘世而又远非尘世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粹的,是彻底的,也是如泉水般奔涌不尽的;我愿意相信,人类应该能够拥有这样的一座也许略嫌荒芜但仍不乏迷人魅力的精神后院,否则对于人类是一个灾难,人类在疲倦的奔逐之后不能没有一方休憩的绿荫。
然而,当你背叛了尘世,一路追逐之后,终于牵住他的衣袂呼唤他的时候,在他黯然回首的刹那,你会猛然发现,自己所仰望的原来仅仅是一个并不真实的背影,那是一个不合作的姿态,是一个满怀忧伤与失落之人的无奈的回避,面对西坠的残阳,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是要成心欺骗世人,只是世人有意或无意的误解了他。也许仅是世人因了自己的精神饥渴而在幻觉中的出现的一眼甘泉。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夜永。欲语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说真的,读这样的诗句,我宁可相信它不是出自陶潜之手,而是出自王勃或孟浩然或李白或杜甫的笔下,那样我都好理解,且会有更深的感动与钦敬;但遗憾的是,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事实,这样沉重的诗句对于他是一种摧毁,而且摧毁的不仅是一个隐逸高人的形象,而是整个中华文人的精神壁垒。或者可以这样表述,这唯一可以稍一转身就能伸手可及的自欺的大纛,不知怎么回事,这浩荡的大纛竟然悲剧性的成了高扬的白旗。
还有他的《与子俨等疏》,“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面对日渐垂老的自己,面对贫寒的儿子,陶潜似乎第一次流露出的这样的苍凉浩叹与感慨。对一生固守的方向与途径的回望与反省更透着深深的怀疑、深深的不确定,甚至有着无法释然的愧疚,以致至今读来仍疼痛许多人的心。
你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走出了县衙,步入了山林,那一刻你是决绝的,为着精神的超越,为着人格的坚挺;但终究难以效太上之忘情,因为你的肩头卸不下世俗的重担,妻儿的目光里满含着期盼,这期盼常常在你三杯浊酒之后化为酸楚,飘逸的外表下汹涌着苦闷。
精神的富足常常要以物质的清贫为代价,人格的独立常常要忍受两难宿命的撕扯,淡泊的心会有更深的悲悯。
隐逸,是人生意气未得张扬之后的无奈转身,离群索居的生命形式必然有一个副产品,顾影自怜,难得荡气回肠。“欲语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有着令人心碎的伤感。
我本固陋,当我阅读了他的《杂诗》他的《与子俨等疏》后才知道,有时固陋也是一件厚实的寒衣甚至是一件坚硬的盾牌,它可以让你免受寒冷免受伤害,永不自觉的被欺骗有时等于未尝领受过,在用固陋精制的梦幻中也可以活得安顿,觉醒常常会带来锥心的苦痛和无可无法补救的绝望。醒了,你会异常悲哀的发现你所坚信、崇奉和致力追求的一切竟是那么虚幻不真实,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揭开华丽可人的梦的锦衣,你看到依然是面目可憎的现实的投射,与你所厌弃的世俗生活依然是盘根错节、筋骨相连,纵然是陶潜这样的隐逸之宗,居然在灵魂深处的一隅也深藏着不老的事功思想,且为此而日夜不宁。这就让那个本就高远无比的“圣人境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渺茫不可辨,更加遥远不可及。
但此时,衰老的陶潜已经不能再潇洒的挥一挥衣袖,说一句“知迷途其未远”了,当然,我仍然奢望,他没有追悔,直至托体同山阿。
微笑的陶潜,心中有泪。这种发现,除了悲剧性的颠覆之外,还是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让人对心中蛰伏着事功之心有了宽慰和解释的理由,因为有了攀比的对象——有五柳先生在前,吾辈何陋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