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塔里木

北方干冷的月亮/在罗布泊里酿着古朴的酒/它朦胧的眼光在远方游移停泊在大地的褶皱里/炎热的沙子里嵌不进一滴眼泪/涓涓的细流茵茵的绿洲/在热浪里化作海市蜃楼
——《塔里木的眼泪》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繁华辉煌，如今只剩下漫漫无边的荒漠，静默寂寥的风在沙丘与沙丘间叹息。还有，还有胡杨，寂寞地守卫着荒芜的城。
我终于有机会能见到真正的荒漠。父亲的老朋友张叔是恢复与发展胡杨林的科研人员，我执意要趁着到新疆旅游的时候去他们的胡杨林保护区看看。经过再三恳求，张叔终于勉强同意。
车沿着干涸的塔里木河行进着，轮胎在线条柔美的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印记。路途炎热而又漫长。当我终于一头撞进大漠，我分明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大漠的气息。虽然还没有达到目的地，我仍坚持走下来看看。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啊，眼前是茫茫沙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沙丘绵延，它们都有巧夺天工的柔媚的弧线。头顶是高高的天，碧蓝得像一汪平静的湖水。阳光放肆地在沙海上蔓延，沙子变得像流金一样灿烂。我的眼睛被灼痛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狂放的金色的光芒，那样耀眼，就好似沙漠是一片海，阳光的金芒重重地落下来，飞溅出无数条光线刺进我的眼帘。一切都是无垠，一切都没有穷尽。沙漠很美，美得让人震惊。然而，面对壮丽的大漠，我却感觉到一种低低的悲哀。为什么呢？也许是不远处那几棵扭曲的枯死的胡杨猛地撞进了我的双眼。我伫立着，注视着……静静地，慢慢感觉到有风。缓慢而有力的气流，滑过我的脸颊。低低地叹息着的风，夹着悲哀和愤怒的声音。
我缓缓地走过去。张叔在我身后沉默地跟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知道胡杨的历史。这古老树种，在6000多万年前就在地球上生存。世界上的胡杨绝大部分生长在中国，而中国90%以上的胡杨又生长在新疆的塔里木河流域。作为荒漠河岸林最主要的建群种，他是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沙漠的生命之魂。大漠，这干旱，灼热的世界。胡杨和沙漠彼此对峙着，整整一亿年。
胡杨，是我见过的最坚韧，最宽容的树。他能够忍耐极端最高温45℃和极端最低温-40℃的袭击。胡杨是荒漠地区特有的珍贵森林资源。他用绿色的身躯防风固沙，他用坚硬的根须紧紧锁住沙丘的扩张，他们挽起臂膀组成荒漠地区农牧业发展的天然屏障，他们身负稳定荒漠河流地带的生态平衡的重任……沙漠里罕见的生命，他为人类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他又得到过什么？！他只是需要一个能够让他的根尖触到的低得可怜的地下水位，一些足以活命的稀少又苦涩的盐碱水！
塔里木河沿岸的胡杨，是地球上胡杨最多的一片分布区。西汉时期，胡杨覆盖率至少在40%以上，在清代，仍“胡桐（即胡杨）遍野，而成深林”。但从20世纪的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的短短20年间，塔里木盆地胡杨林锐减三分之一；在塔里木河下游，胡杨林更是锐减70%。胡杨艰苦地保卫着沙漠，换来的就是人类肆无忌惮地挥霍。滥建水库，将胡杨赖以生存的塔里木河改道，乱砍乱伐，大肆开垦农田……不合理的社会经济活动，就是造成这种结果在主要原因。人类以为他们得到了，其实他们失去了许多。塔里木河源流和干流水量明显递减，曾经郁郁葱葱的胡杨林大面积死亡……他们忘记了，曾哺育他们的胡杨，他们忘记了，他们正在毁坏祖辈们生存了世世代代的家园！终于，他们被迫离开家园，无数人沦为生态难民……他们背后，是胡杨干枯的枝干，悲哀的风，在瑟瑟的枯枝间徘徊低旋。。。。。。
塔里木的风刮了几个世纪，塔里木的胡杨撑了几个世纪。他悲壮地生，悲壮地死。许多人都听过这样一个传说。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我一直都相信。他是勇士，也是沙漠的见证者。而我眼前的这几株胡杨，他们扭曲的身躯奇怪地横在沙地上，早已泪尽沙海。看着他们失水的身体，我能够感觉到他们挣扎的亢奋，我能够听见他们愤怒的沉吟……他们的每一条根须，一定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的每一根枝干，一定都坚持到了自己死去！
我抱住他们干涩的躯干，他们沟壑纵横的皮肤挫痛了我的脸。我泪雨滂沱。为他们痛苦的已不会再颤抖的身躯，为这干涸枯竭的塔里木河，为这沦落为寂寥大漠的昔日的城，为人类，为无知又愚蠢的人类啊！
沙漠依旧反射着刺眼的金芒，胡杨古老的皮肤还是那样干枯粗糙。你们为什么不留泪呢？
不是胡杨没有眼泪，是他的泪水刚落下就被灼热的大地蒸干；不是塔里木不会流泪，是他的眼泪尽被烈烈风吹散！
平静下来，我站起身，面对着这些坚韧伟大的树，默默道歉，默默致哀。张叔仍然沉默地站在我身后，气氛有些肃穆。静默低旋的风里，我们像是祭奠，也像在祈祷……
又上了车，张叔沉默了一会儿，首先发话了：“无数胡杨因过度缺水或盐碱度过高而死去，但我们不必太过悲哀。现在，人们已经吸取教训，开始了拯救塔里木河，拯救胡杨的行动。我就是本着恢复胡杨林的愿望来这里做志愿者的。啊…到了！看见了没有？胡杨林保护区！”
真的！是胡杨！数不清的胡杨！金绿色的，充满生命力的胡杨！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的胡杨！！
我惊喜地叫出声来。张叔告诉我，这片面积近39万公顷的塔里木胡杨林保护区已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塔里木河的下游输水成功，胡杨又有了生存的家园。
放眼望去，绵延几十公里的金绿色铺展在眼前。那是最美的颜色，那时最动人的颜色！胡杨们在轻风中招手致意。这是沙漠里的希望，是沙漠里的天堂！
我的眼角有泪水在闪动。胡杨没有绝尽，这忠诚美丽的树，他还在，他一直都在！
他褶皱的脸终于可以展开，他艰涩的叶终于再次饱满。胡杨，他等来了生命，他等来了希望。这也是人类的希望，这也是地球的希望。
塔里木的风依然在吹，清新的风，柔和的风。我在胡杨林中来回奔跑，清风跟着我在胡杨的枝叶间穿梭。我看见胡杨在微笑，他金绿的叶在风中轻轻招摇……
也许，人类现在醒悟还不算太晚。胡杨会原谅我们，塔里木会原谅我们。
塔里木的风，他吹过灼热的沙地，也吹绿胡杨的枝叶。他拂过人们的心，拭去层层尘埃，留下轻轻撞击的声音……
让风拭干塔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