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觉的事

年前，听村里来县城的乡党说一位老同学去世了。询问得了什么病，怎么说死了，就死了呢？来人说，不说，说了你会睡不着觉的。
老同学和我同龄，五十出头，不在了，惺惺相惜，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说儿童少年时整天在一起玩耍，但成年之后，都忙自己的事，相互没有多少往来，偶尔在路上碰到，还互相热情地打个招呼。印象里见他在大路上，拉个架子车，口里噙个烟锅抽旱烟，精神。
老同学家庭出身不好，幼年丧父，可以说身心受尽欺辱。他家的老宅子在村的东庄，城壕岸东，是个面朝南的厦房。父亲和村里的男人去南山里打柴，滚沟了。那时我们是小孩子，听大人说的，因害怕晚上就都不敢到东庄城壕那里玩“逮梦”的撵仗游戏，怕在黑影中突然看见血脸红头发。地主成分在文革年代受人白眼歧视，母亲年轻想改嫁，俩二蛋是个累赘，没人要她，就是逃荒要饭上门的男人也嫌负担沉重，不愿意上门。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也是实实在在的，许多事情我们当娃娃不知情，但我亲眼看见过两次，一次是说他母亲因看病和医生搞在了一起，医生的妻子寻衅滋事，扯街骂巷，羞辱他母亲，还大打出手。另一事件是说他母亲和河东人搞在一起，村里出动基干民兵，半夜捉奸，把他的母亲和那个奸夫双双抓到村里唯一的公共活动场所戏楼，用绳子绑上吊起来打，让光屁股跪在高凳子上，皮带都抽打断了。到七十年代末期，有个森林职工才上了门，和她生了女儿，几年后男人有了神经病，俩人就结束了。
十多年以前，在地里浇水，见他的母亲，他母亲给我说：你在外边教书呢，见多识广，如果有个什么小伙子怎么怎么的，给咱留个神，咱二娃子不见了，几年都没踪影。那时我知道了她的二儿子有癫痫，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杳无音讯。再后来，据说他母亲跟南边一个村的老汉走了过生活。几年前，他母亲病情危重，老汉家把他的母亲用架子车送了回来，听人说他不让进门，说母亲能行能走时候到了你家，现在老了有病了你们送了回来，哪有这等事情－－。任凭来人千说万说，他没有让病重的母亲进门，在村南爷庙还呆了一个晚上，又被用架子车拉走，这件事在村民中反响很大。后来母亲去世，没有叶落归根，埋在了老汉村子，也没有给他打招呼，他也没去奔丧。老同学是个瓦工，平时也信神，常和社会上的人念经超度亡灵。村里一些人认为母亲纵有千错万错，但还是你的亲生母亲。连母亲都不孝，你还敬狗屁的神呢。
年前，村里人说他死了。妻子下班回来，我问，到底老同学得了什么病，妻子说，你不要问。人是奇怪的动物，越是保密的事越想打听。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下，她说：得了皮肉掉蛋蛋的病，瘆人的很。我就再没追问了，后来多日，夜里睡不着就思想：难道他得了麻风病？麻风病现在已经绝迹了，这个病是个传染病，没有听说附近谁得这个病，多年也没有听说那里有人得了这种病。如果是真的，也的确怕人，自此我就闭口，再没打问。几个月里都没有回农村家，大年三十贴对联放炮上坟，匆匆忙忙回老家一会儿，想打听也没时间。
中午难得回村，吃饭时不由自主又向我姐打听，老同学到底怎么死的。我姐说，“得病死了，还能怎么死的。”我说，听人说他得的病是皮肉掉蛋蛋。我姐笑了：人胡说呢。他得了瞎瞎病，在炕上睡的时间长，肌肉压烂是事实，不是人说的那么严重，都是胡说胡传呢。有人说他不孝，缺德，得了这个病，说到底，还不是因他妈的事。其实，人们也不来回想想，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他也多不容易，从小没了父亲，长大成家立业，受了多少艰难，在母亲弥留病危的那个事情上，也有难处，说到底，可怜，有俩男娃，负担重。俩孙子小的时候，也是最困难的时候，你和老汉走了，撂了一摊子；也有人说，他妈出去是为他减轻负担，还想闹老汉的几个钱呢。话看谁说。快死了回来，儿子要和老汉有个说法，谈不到一起，人家又把他母亲拉走。人死了，没人了，活着的人想象着说话，现在谁能捂住谁的嘴？谁想说啥就说啥，死无对证了－－话说回来，不孝敬父母，也不对－－
有些事情，搞不明白，睡不着觉，唉，人言可畏。中国还有句古话：百善孝为先。

2014年3月5日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