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鞭人
作者:造象时间:2025-03-10 23:15:48热度:0
导读:有一回我在校运动场骂了一个老头,原因用陈sir(我的体育老师,他不介意别人这样称呼他)的话来说叫“损害了个人利益”。那人是学校里负责捡废弃水瓶的劳工,没有专门的制服,上身只套了一件晦黯阴沉落满粉尘烟屑
有一回我在校运动场骂了一个老头,原因用陈sir(我的体育老师,他不介意别人这样称呼他)的话来说叫“损害了个人利益”。那人是学校里负责捡废弃水瓶的劳工,没有专门的制服,上身只套了一件晦黯阴沉落满粉尘烟屑的竖条纹汗衫,腰间紧紧地系了条皮带,大概是由于担心裤子掉下来的缘故。他的背像大多数有脊椎疾患的老年人一样弓驼着,感觉像是硬塞进裤筒里去的,和捆着尼龙绳的麻袋差不多。尤其那张脸给我印象顶深——棕泥色的油性皮肤却又瘦得发干,褶沟皱壑,使人联想到刚炒好的猪肉片。仔细打量,甚至能瞧出他头盖骨的构造。
我一向对此类人很反感,除了他们大都面目可憎之外,多少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歧视的味道在里头——为了能多捡几个废水瓶,将别人用血汗钱买来的新水倒光后拾了去,岂不是道德品质的问题么?这类落迫小市民以自我为中心的行径,我们这些大城市里的文明人似乎是不能容忍的。
邻家巷子里有个人干的也是类似的活,只不过境况颇好些——开了一家店(其实也算不上是店,就是个小摊铺而已)。哪家的废瓶废罐多得盛不下了,便打个电话呼她去,卖给她,她再转卖到废品收购站里去,靠这个赚点钱来维持生计。那老板是个地道的广东人,典型的农村妇女形象,略暴出的门牙,光秃秃的脑门上挂着几根黑丝。兴许是在城里生活了一段时日,染上了一些小市民的习气——我从市场上回来,见她咳吱咳吱地嗑红瓜子,边择菜边和隔壁裁缝店的女老板谈论邻居的自私刻薄,丈夫低薪累人的工作,以及她冷清的生意。偶尔骂骂咧咧地插入几句方言粗话,湿了吧唧的唾沫星子全都溅到菜梆子上,和珠露混为一体,捏起一条攀在青根上的蠕蠕胖胖的虫子,往水门汀地板上一扔,继续高声说起话来。与地位同等的人闲聊并不需要唯唯喏喏,小心谨慎,尽可肆意埋怨,浸骂。然而对于我,她却是没有一点脾气。我们这个年代本不应有三六九等的,究其原因或许还和“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有关。
有一次她来我家收废瓶罐,左一个麻袋右一个麻袋,可能是怕废品太多了不够装,只是没想到我要卖的并不多,因而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但人来了,东西带来了,十一楼也爬上来了(我家住十一楼,而且没电梯),能赚一点是一点罢!于是便扑搭扑搭地干了起来。我把阳台水门汀地板上的矿泉水塑料瓶和易拉罐分成好几批,一批一批地往外捧。每次将瓶子“哗啦“一声洒在门口的绿瓷砖地上,她就赶紧将它们往麻袋里扔,动作十分敏捷,仿佛这些瓶瓶罐罐刚摔到地上就成了咸臭咸臭的钞票似的。我们收集它们时,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好,到了这女人手上,倒仿佛点石成金、如获至宝,此情此影,看见了使人心生凄凉。
因为担心没人“盯梢”让她乘虚溜进来偷走什么东西,我一直靠在墙边。她犹如一头巨大的食蚁兽,拖着笨重的身体,咣咣当当地打理着满地的“银子”。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沾着大片大片肥腻的油渍,又湿又热,仿佛泡在泥水里干活,那种难受是不言而喻的。霎时间,极细微的竟闪过了类似肥皂剧的念头——主动上前,似个天使一般帮帮忙,然后她憨笑着道声“谢谢”,我也把脸皮扯成笑状答声“不客气”……事后才觉这想法是何其荒诞可笑,仿佛在拍戏……最终仍是她一个人从头干到尾。我睹了睹她身上的污秽,再审视一下自己干净的衣袖,心安理得地肯定了自己的做法是明智的。
付钱时,她用手指掰了掰数目,随即边从挎包里头边掏钱边抖着暴突的门牙用粤语说:“矿泉水尊五分钱一个,易拉罐五毫子一个,矿泉水尊三十七个,易拉罐二十个,一共系二十蚊五毫。”话音刚落,她便把钱递到了我面前,我接过那几张潮湿破烂的包着零钱硬币的纸币,塞进口袋,她兜起两块绣满麻子的颧骨微笑了一声,我也不自然地笑了笑。她顺势弯腰垂下头,雷厉风行地捡好麻袋后,就匆匆离去了。我谛听着她下楼时那种空旷的脚步声,心里却有点怅惘,然后……我“叭叽”带上铁门,让这动静抑制了那莫名其妙的感受。
想起了基督教的上帝,在当时他总被犹太人想像成用宝剑统治人间,用皮鞭惩罚罪人的至高无上的神。而在古代中国,山大王除外,皇宫大内监牢里最普遍的刑罚便是鞭刑,在刑部审判官喝令“大刑伺候”之前,对于犯人而言最可怕的便是执鞭的行刑者,他们通常以膀大腰圆、胡子拉渣的彪汉居多。执鞭者比帝王恐怖得多,毕竟皇帝不会亲自握着鞭子去抽打犯人,顶多下道死刑圣旨,然而在那种情况下精神上的打击早已不及肉体上的折磨来得那般怕人了。
其实并非是执鞭者冷血无情,不过是没有违抗上级命令的胆量,心里只想着:使劲,使劲,再使劲!抽得重,没损失,抽得轻,说不准还会把自己赔进去,兴许哪天红扑扑的鞭子便会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朦朦的疤,所以就算是为了自己,他也决不能对犯人心生怜悯,手下留情。而独坐高堂的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那顶乌纱帽,就更不可能做好好先生了。他不会忘记在他头上还有一个独操生死大权的皇帝——整个中央集权的统治者。这一层一层的关系就构成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所谓的“三六九等”。每个阶级的人其实都是执鞭者——地主“抽”下人,下人“抽”农民,那农民呢?“抽”阿猫阿狗呗。“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畸形心理大概与其亦有相似之处罢,实则说白了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即使是悲怆绝伦,但人们为了渲泄自己被剥削的无限悲愤,也只能将痛苦释放到更下一等的人群中去,以此来麻醉自己和获得一丝少得可怜的支离破碎的自尊心。
私心无疑是人类所固有的品质,裹藏在肉体之下,于肉体之下还覆盖着精神上的伪装。若它有它自己的实体,那一定是块橡皮泥,随着世人利益的变化而变化。我们这些执鞭人受着私心的教唆,干着为人所不齿的行径,而受刑的人又会把这种麻痹化脓腐烂了的伤疤刻在哪些人身上呢?逝者如斯夫,人与人之间就这样永不停息地互相鞭挞。即使是大发慈悲,放下了毒鞭,手心上也早已布满僵硬冒血的破茧和水泡了……电视里的他们总是可怜可悲的,值得同情和怜悯,入了现实中却微不足道像只磁瓦砖缝里的蚂蚁。我们的慈悲是待其他要紧的事物暂且搁下时才窘迫地露出脸来,这的确有彻骨的真实性,但也仅为一个次要配角,喧宾夺主的情况永远不可能发生。人会因不忍而回望,但路始终还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