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子

一、雾天
入冬以来，山中的天气一直不好。雪是下的，然而有雾，浓雾。本是晶莹绝美的冬日冰雪图，此刻，只有雾在画面中滞重地，缓缓地流动，它推着山，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将远远近近的山峰，一座，一座，沉浮进浩漫的雾海中。
整座山城也陷入雪地，陷入浓雾，陷入深深的睡眠。树木隐约的影子在雪雾中静静站立，鸟儿不知何处去，山道上偶有人影飘浮而来，又漂浮而去，男人，女人，看不清面孔……山中所有的物种似乎都消融在一片朦胧的虚空中，开始进入漫长的蛰伏。
学校放假了，大铁门在我转身之际，砰然锁上。曲曲弯弯的山路上，我和同事珍各自提着一包书刊杂志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街上的店门大多紧闭，十三家服装市场还有几个店面开着，几个女店主在烤火，织毛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们离开的时候，她们还坐在满目琳琅的衣裙鞋袜之中，似乎在等着店门垂挂的皮帘子突然被掀开，等待山中的喧哗再一次奔涌进小小的十三家。
山里人家的老别墅生起了火炉。轻轻推门走进，整洁的桌布刚刚铺好，婆婆正往炉塘里添柴禾，我的孩子背对着我，趴在窗缝往外看，她的视线穿过冻结的空气，穿过路灯映照着冰雪的光芒，外面那么冷，她不能出去，她只能呆在火炉房里等待和张望。在这个雪雾天里，我小小的孩子是否已经发现了山的美丽和忧伤？
我像一个长途旅行的人回到自己的家中，放下包，抱起我的孩子，坐在火炉旁。在这团暖暖的暗红中，身上的湿雾，寒气一点点的蒸发，窗外模糊混沌的世界，以及我那些忽明忽暗，似有若无的想法，也渐渐稀薄了，明朗了，世界那么真实，以致我都闻到炉子上散发着炖腊肉的香味。

二、雨天
这些天下雨了。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帘，明亮的，闪烁着碎银的光芒，一条连着一条的雨线从天而降，密集的雨声，塞满了我的听觉。
我在雨天里总是忙忙碌碌。山里人多半厌烦雨，我厌雾却喜雨。婆婆叮嘱我关窗，防潮什么的。我总不记得，因此雨经常会光临我的屋宇。每次从外面回来，我要忙着收拾溅落在窗口、地板上的雨珠，还要开空调除湿，我并不恼。想雨从这栋屋宇第三层的红色铁皮瓦上，以三级跳的形式跌落到我家一楼地板上，也是缘份。
周末在家，若不是暴雨，我也懒得去关窗。女儿在雨声中画画，一串一串的小圆圈，是雨，还是葡萄，冰糖葫芦呢？我把暖气片上烘干的衣物一件一件折叠好，小家伙的衣服脱了线，我就缝补衣服，在这样的雨天里，我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些琐碎的事。有时也在电脑上漫无目的地敲一行两行字，等待更多新鲜的词语、句子从我的手指间噼噼啪啪雨点般到来。不过这种情形往往不如我愿。
山上过日子就这样，房屋既然建在山上，就要服从山的意志。无论欢喜与否，雾会来，也会散；雨要下，也要停。
“咕咕——咕咕咕——”也许是只花斑鸠，它正栖落在院中一棵法国梧桐的枝桠上，我能清晰地看见鸟儿湿漉漉的的翅膀，我还惊异地发现这株法国梧桐已经露出了崭新的嫩芽。
“咕咕——咕咕咕——”我的女儿也跳到窗台上开始鸣叫。

三、晴天
今天的一天，是从我家窗帘被曙光染红开始的。
那时，我刚刚醒来，彤红的光线正照耀着枕边女儿的的小脸蛋上，那些美丽的线条穿过松软的棉絮进入我孩子小小的身体——哦，她的小手掌上还安静地卧着一片阳光呢。而窗外，一道绵延的山的曲线，高高挂在天边，青翠欲滴的山林像刚从一个远古的梦中苏醒，强劲发达的根系擎起的每一片树叶都泛着这迷人的光芒……
在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混沌的冬日，和连绵的雨天之后，这样一种纯正绚烂的色彩出现在山上，出现在我清晨睁开眼的第一瞬间，而且来得这样宽广、这样纯净、这样隆重。我感到无限温暖、喜悦！
山中的居民纷纷走出走出屋舍，在山上迎接这样的光线，我们和我们的山都处在天空如此慷慨的馈赠中！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院子中树与树之间系挂的铁丝、绳索上，校园的单杆双杆上，以致高高矮矮屋宇的红色、绿色铁皮瓦上，都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鞋袜、婴孩的尿片、雪白的被褥……阳光照耀在各种棉麻织物密密的纤维上，流淌在我们的肩上，皮肤上，带走了滞留在雨季的潮湿，褪去了我们因深藏于屋舍内幽深的弱光而形成的苍白。
也许对我来说，春天才刚刚来到山中。气温在一天一天回升，阳光也会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充足。被四季流转摧败了的色彩再一次在山中尽情铺展，这座南方的山，也将再次在阳光下焕发各色的光芒，姿容美好地矗立在大朵大朵的彩云下，山体上披满清脆的灌木，林中发出水流悠长绵软的歌，鸟儿清脆的鸣啼……山中还有我的屋宇，一些泥土花草的香气正伴随着蝴蝶的翅膀，翩翩落在我春天开辟出来的小园中。
女儿的口袋装满装满鼓鼓的风，草籽，糖果，她领我沿着柔软的小径一路游荡。蓝灰色的鸟在阳光下的草木丛中一跳一跳的，它们的低语，顺着一阵一阵缓缓的暖风，在我的心里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