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校长
作者:老寋时间:2025-04-18 08:55:44热度:0
导读:和同龄的人比起来,我去撅苜蓿的次数是寥寥的。一是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过饭在食堂,衣服在商店,下班就散步的八小时生活。二是情非得已母亲绝对不会去撅苜蓿的,她说怕沾一个偷字,所以即使饿几顿也不会去。但
和同龄的人比起来,我去撅苜蓿的次数是寥寥的。一是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过饭在食堂,衣服在商店,下班就散步的八小时生活。二是情非得已母亲绝对不会去撅苜蓿的,她说怕沾一个偷字,所以即使饿几顿也不会去。但她会去外婆家哭,说外婆给她找的男人没本事,如今连带孩子们也要跟着挨饿。然后就有小舅背着半袋包谷陪她一起回家来。当然这种事情不可能总是发生,毕竟舅家还有三个舅妈会提意见,何况谁家这时候都富裕不到哪去。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父亲半夜回家,瘫在门口说不出话来,说是苜蓿地还没有走到,就被狼的绿眼睛给吓软了。父亲本是读书人,不屑于去做这个事,经这么一吓死活也不去了。母亲跟父亲置气,就领着我相跟门口的一大群婆娘去苜蓿地,所有的人都鬼撵似的疾走,没有一个人说话。晚上我从来没有出过门,只感觉什么东西都跟白天看到的不一样,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天是乌黑的压得很低,而苜蓿地正好是队上公坟地,那些坟丘活了一样的涌过来,脚感觉不到地的硬度,象踩在棉花上一样,发飘。我就活在了不真实里。我只听见唰唰的声音,人们潮水一样的往前赶,并且动物一样奇怪的起伏。我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了,坟丘和人影幻景一样的交互涌动。我陷入一个虚幻的梦里,没有了真实感。
现在想来,那个出使西域带来苜蓿的人,博望侯张骞。我现在就住在他的家乡:小区门前的那条路就叫张骞路。第一次来到时不无感慨,于是就在第一时间去张骞墓拜访,感谢他老人家让我从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里活过来,虽然面黄肌瘦身单力薄,但终究还是活全乎了。
在那个苜蓿如阑干一样横竖在碗碟的岁月里,我记住了许许多多的人,李关公就是其中的一个。李关公不是关公,而是小学时的校长。他的名字也不叫关公,只因为他的脸,色如重枣,被人戏称。在中国的老百姓心里,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不是人物,是神。人们逢年过节的总祭祀他,求他保佑自己平安。虽然李校长并不是关公,但在我的心里,他和关公相差无几。
那天轮到我家给老师管饭,我们学校只有校长是享受管饭待遇的教师。按照惯例,吃饭的时候,如果父亲不在家,就得由我这个学生去陪饭。老师盘腿坐在炕的上首,他的前面是正方形的红漆木盘子,盘子被分成两部分。里面的那半拉,靠近老师,中间放了两双筷子,左边是盐、醋和辣椒盏,右边还有一碟子菜,是糖蒜。母亲每年只腌十多个蒜,密封在罐子里,放上水和盐,专为管饭用。糖蒜被母亲细细的切成薄片,小小的码放的整整齐齐,边上佐以红色的干辣椒丝,透露着典雅,秀气而诱人。外边的这半拉,冲着炕沿,是六个雪白的蒸馍。
我知道盘子的美食,只给老师享用。这是母亲过年时专门攒下的白面。所以我站在地下,端着自己的碗,毫不流连盘子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珍馐佳肴。但是我的眼睛要不时的飘向老师的碗,时刻准备着给老师添饭。老师的碗空了,我立刻将自己的碗放下,一般都是放在身边的柜子上。那种柜子是每一家都有的,那时候有桌子的人家稀少,但柜子是必须的。因为每一家都有女人,而每一个女人嫁人时,娘家是必须陪嫁一个柜子的。象我家就有两个款式稍微不同的柜子,一个是母亲的,另一个是奶奶的。这两只柜子常年四季靠墙站在炕的对面,里面放着家里的细软——几件旧衣服或几双新鞋,一二两粮票等觉得值钱之类的。
这时候最容易犯的错误是,问老师,老师你还吃吗?或者,老师你吃饱了没有?母亲叮嘱再三,说这是重大失礼,万不能。所以那天我也是乖巧的将碗放在身边的柜子上,趋身上前,说老师我再给您添一碗。李关公校长笑眯眯的看着我,说好吧。
我知道校长也快吃完了。因为不管是工作组或者老师,他们一般都是一碗汤面,一碗凉拌干面条。然后在汤面和干面之间吃一到两个蒸馍。母亲说人家是公家人,饭量小。不会像姨夫,每次来家吃饭,就得松裤带。吃一吃放一放,最后肚子圆得都提不上去。你们可不能学你姨夫的样,去别人家吃饭,七成饱就行。饿肚子事小,丢人事大。这是母亲每次在姨夫来我家吃饭之后必给我们兄妹三个念的经。所以活到现在,我从来没在别家撑圆了吃过。
饭端来之后,老师说给我盛碗面汤吧。可当我从厨房将面汤端来之后,发现自己碗里煮得烂绿的苜蓿菜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面条,再看老师的碗,几乎空了。我一下子发傻了,这可怎么办?这是仅有的一碗面条,奶奶花了一中午的时间,精心擀出来的。我吃惊地看着我的校长。校长温和的看着我,笑着催促:“快吃吧,我吃不了那么多。我已经吃好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眼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转。那时我在上三年级还是四年级,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的校长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说,孩子,你正在长身体,怎么能天天吃这个。他指的是苜蓿,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睛黯淡下来。
第二天,距放学还有一节课。李校长走到我们班教室门口,招手让我出去。他摸摸我的头发,说肚子早该饿了吧。又说下午叫你爸爸来学校找我。
后来,父亲去了李校长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应该是很远的,叫下西头村。在另外的一个公社,然后用架子车拉回了120斤包谷。这120斤包谷一直到我在县城上了高中,那时候是1983或者1984年的时候,已经包产到户了,我的父亲才去李给校长还了这120斤包谷。当时校长已经退休了,他听父亲说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也是大大的高兴了一回。
大恩不言谢,长久以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去当面感谢校长,可总没有真正的成行。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我忘恩。但我细思,我是个时时记得别人恩德的人,所以从来没有真正的恨过,更不用说是给我大恩的人。
其实就在此刻,就在我絮叨到这里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没有成行的原因:因为真正的善是不需要言谢的。你的言谢只能会让善成为可以礼尚往来,相互馈赠的小点心。对善的最大的回报,需象薪火,需发扬需光大,借善扬善,善始善终。
2011年2月28日星期一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