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韭花”有个约会
作者:遗馈时间:2025-04-19 08:28:13热度:0
导读:世间万物,似乎总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对应。下面,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天,一个男人午睡醒来,慵懒间,感觉腹中甚饥,正寻思吃点什么之时,恰逢有人上门来访,竟是馈赠一盘韭花,与切得薄片的羊肉相配
世间万物,似乎总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对应。下面,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天,一个男人午睡醒来,慵懒间,感觉腹中甚饥,正寻思吃点什么之时,恰逢有人上门来访,竟是馈赠一盘韭花,与切得薄片的羊肉相配,鲜嫩嫩地,尝之非常可口。男人顿觉神清气爽,意犹未尽,踱至案旁捉管写帖谢折: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
从字面看去,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手札,答谢朋友馈赠的佳肴美味。63颗字,亦行亦楷,共7行,布白于高26厘米,宽28厘米的一张麻纸上。字的结体萧散,笔划舒朗,字与字之间空灵,纸幅透出一片简静的氛围,流泻出书写者喜悦澄明的心性。
写完,他稍候墨迹待干,便遣人递送。
这个男人,叫杨凝式。距今一千年。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随手写下的这封书札,竟然成了一件经典的书法名帖,位列“天下第五行书”(其余依次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稿》,苏东坡《黄州寒食诗》,王珣《伯远帖》)。
这件信札,被后人命名得很朴素,就叫《韭花帖》。
对杨凝式最为追捧,评价也最为到位的是北宋黄庭坚:“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这个诗评表明:杨凝式的《韭花帖》深得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意,甚至抵达了意境。
其实,杨凝式最喜欢的,并不是在纸上写信,而是在壁上一挥而就。《宣和书谱》等典籍称杨凝式喜题壁,居洛阳十数载,好游佛寺道观,兴起即在壁上题字。那些僧道,爱其墨迹,往往会先粉饰其壁,摆好酒肴备下笔墨,专门等待杨凝式来题咏,甚至放风引诱之。杨凝式“若入院,见壁上光洁可爱,即箕距顾视,似若发狂,行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意之色。游客睹之,无不叹赏。”(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可惜,建筑物太不易保全,一遇兵火,即销毁殆尽。黄庭坚为睹杨书,至洛阳遍观僧院道观壁间墨迹,极为服膺:“杨少师书,无一字不造微入妙,当与吴生画为洛中二绝。”后又云:“有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
此等叙述描写,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游戏笔墨,解衣般礴的艺术狂狷者形象。
杨凝式到底何许人也?
杨凝式字景度,号虚白、希维居士、关西老农,华阴(今陕西华阴)人,生于唐懿宗咸通十四年,卒于周世宗显德元年,年八十三岁。在历代著名书法家中,为罕见高寿者,当与其佯狂避世散淡的心境有关。其父杨涉为唐宰相,后梁朱温篡唐,涉当送传国玺。时杨凝式35岁,慌忙劝谏:“大人为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其宜辞免之。”从这里,可以看出杨凝式并非一个书呆子,而是一个很有眼光的智者,不愿父亲做出不齿人伦为世不容的丑举,免得惹祸。当时,朱温担心唐室旧臣不服自己,便派人四处探听虚实打听口风,剿灭异己,一时受祸者众。杨涉听到儿子如此提醒,才惊恐不安起来,“你要灭我们家族呀。”杨凝式怕受牵累,马上装疯卖傻,以求自保。真真假假地,有机会,也做官,历仕五代。时局的混乱,朝廷的多变,政治的险恶,使他生活得如同惊弓之鸟,极为苦痛郁闷,于是佯狂不羁,以“难得糊涂”之心态游戏人生,醉心于笔墨之间。在思想文化上,他具有多重品格,游走于儒道释之中,角色的多重转换令他备感矛盾压抑,产生了无可释怀的焦虑,使其生活处在一种“半醒半醉”之间。所以,他是“风子”(疯子),又做“散僧”,还可以当一回“神仙”。好在,他还是有一个对象来寄托情感,有一条途径来放逐自身,有一种方式来栖居灵魂——这就是“写字”,纵情地书写,疯狂地挥毫,就成了“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孙过庭《书谱》)的手段。终于,杨凝式于此找回了自我,在历史的屏幕上定格了自己的影像。在五代,战争频发,朝代更迭周期短暂,人命危浅,人心难测,可谓天崩地裂。然而,艺术与时代总是唱反调,凋敝的时代,偏要繁荣出毫无经世之用的艺术来。艺术无俗世的功用,并不等于也无价值,相反,她的作用与影响,汇成了历史的暗流,冲刷着人性与人情的礁石。于是,短命的五代,成了过渡的时代,政治经济的混乱所造成的虚无,却孕育出五彩斑斓的艺术:文学有李煜,以血书其词,于无穷无尽的追悼之中,抒离合之情,写亡国之痛,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眼界始大,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画有郭熙,得平远之法,黄筌富贵,徐熙野逸,董源巨然轻岚淡渚……然而,五代的书法是寂寥的,只有杨凝式一个人在彷徨。在某种意义上,创造就是一种回应,是后者对于先人顿悟式的叩问。任何艺术创造,都是探本求源,无源之水并不存在。所谓的无中生有,只是创造者太有天赋才情,有意无意地隐去了脚印而已。杨凝式学书法是“远交近攻”,先学唐朝的欧阳询、颜真卿,后上溯到晋时的王羲之、王献之,由尚法而取韵。对于唐人,眼界极高的米芾是不入法眼的,认为:“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米芾《草圣帖》)。在他眼中,张旭是变乱古法,怀素是少加平淡,高闲而下,只配悬之酒肆。然而,米芾却看得起杨凝式,说其“如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连宋四大家之首的苏东坡,也对杨凝式倾心不已。
与唐朝的雄浑森严相比,宋代是一个崇尚写意的时期:文人风气的滥殇,勃发了人的自觉,引发了艺术的自娱化。苏子美云:“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唐朝士大夫文人习书作字,爱书丹勒碑,叙事记功,追求庙堂之气,似乎存在着某种狂热的主旋律集体大合唱。唐帝国的崩溃,使得合唱嘎然而止,只余下脆弱的个体在断壁残垣之中浅唱低吟。而形单影直的杨凝式,即是一只蟋蟀,孤独地唱着一阙挽歌,他的书法,关注的是个人的内心情绪,更应该称之为“逸笔草草,聊写胸中逸气耳。”纯粹是一种生活方式,生命的载体,似乎并不希冀万人仰视的壁书来传承千秋。他号“虚白”,莫非就是“虚室生白”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