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茶

崖山顶上有棵五百年的老茶树，枝紫叶绿，泡出的茶水奇苦，可是喝下几口，满腹愁云即刻消散，心胸豁然开朗。那茶仿佛熟稔人的愁苦，能把心坎上的苦水从眼眶里逼出来，所以，崖山人把老树上的茶叫哭茶。
崖山人爱喝哭茶，却从没有人想到要去种养它。
娜英是第一个种哭茶的人，连恋人阿山也没能阻挡住她。崖山，云雾缭绕，山神与地母在那里交合，才生产出这等奇异的茶来。她坚信高山出香茶，她要在崖山顶上开辟一个哭茶园。可是，老茶树气血亏虚，扦插的枝条难以成活，茶园一直荒凉，娜英心急如焚，啜饮哭茶，眼泪直淌。这时，娜英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她把一园绿茶齐崭崭削了头，把哭茶嫁接过来，她期待奇迹的出现。
早春时节，茶苗伸出黄绿的小嘴，惹人怜爱。老茶树贡献了一身的枝条，枝桠稀疏，伶仃可怜，可是，娜英还是从那里采摘下含云带露的嫩芽，她相信那是最好的茶。娜英想借云雀的翅膀，把哭茶带出这苍茫的山峦。
山角边，油菜花香，娜英与驼四不期而遇。驼四是第一个进山采购早茶的商人；娜英是第一个卖哭茶的山里人。
驼四买下崖山所有的新鲜茶叶，将十匹马的驮子装了个满满当当，可他偏不买娜英的哭茶。驼四品过哭茶，说：“要卖哭茶，你就跟俺走，敢不？”驼四翻身上马，匆匆去了，空留下满腹委屈的娜英。
驼四的马帮湮没在云烟里，马铃声却爬上山坡来，娜英好像听到了召唤，背上新茶，追了过去。此时，云雀子叫得羞涩，绸子一样的春风裹着每一个山里人不肯放。
“要想做茶叶生意，必须跟我去城里哟！”驼四说。“哟嗬嗬——”马帮们一片欢呼；娜英没有畏怯，毅然跳上驼四的高头大马。
走出几天，忽然一匹快马追来，是阿山。他折断手里的哭茶枝条，掷向马帮；紫色的枝条流淌着透明的汁液。娜英心如刀绞，却没有回头。
驼四是个能干的生意人，却生得其貌不扬，一个锅盔一样的驼子扣在背上，娜英会将自己的茶和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他吗？
驼四的马队行色匆匆，直奔老家，娜英就端坐在高大的头马上。驮四的家并不在都市里，而在空旷的平原。马铃声雾霭一样弥散着，娜英的心像在茶山上一样，变得飘渺起来。
村口，是一列迎亲的队伍，驼四的马队刚一进村，锣鼓就响了起来。这乍响的锣鼓将娜英惊醒，她跳下马，在人群的喧闹声中慌乱地逃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让娜英不知所措，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和茫然。
娜英只想哭，她搂紧装满哭茶的背篓。看到哭茶，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沿着铁路线毅然走向遥远而陌生的平原深处。
倔强的娜英在小城租下一个摊位，自己推销哭茶。没想到，几天工夫就销售一空，卖茶叶的钱足够她应付眼下的生活了。
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娜英开办了一家茶叶店，卖完哭茶卖绿茶。
娜英一直对驼四心存疑惑和感激，他不知道驼四的身世，也无法原谅那场唐突的婚礼，却感激他将自己带出了大山。一年后，她决定去看望驼四。
驮四的家很朴素，只有娘在。
村里人说，现在的驮四不风光了，马帮都散了。娜英很诧异，驮四的买卖怎么这么快就垮了呢？
娘说：“那些日子，驼四只买茶，却不卖茶，把屋里都堆满了哩。”娜英很是惊讶，小城里茶叶行情那么好，为什么驼四的茶叶没销路呢？
娘说：“这些茶叶都是他派人从崖山姑娘的茶店买回来的，他担心那女子生意不好没法过活哩——”
娜英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生意顺畅的原因，她十分感激驼四对自己的帮助。
没有了马队的驼四独自一人到省城闯荡去了。两年后，驮四才重新露面。“做新茶必须了解市场，我用激将法把你带出山，不怪我吧。”驼四说，关爱之情溢于言表，“那次去崖山，看到那里丰富的茶叶资源，我才决定放弃马帮，去城里做茶叶批发生意，我感谢崖山给我做大茶叶生意的底气呀！”驼四对崖山的赞誉让娜英听得舒坦。“哭茶，苦，却有解毒去瘟祛病的功效，是奇特的品种！当时俺一品就知道，那是很有市场潜力的好茶哩！”几年来，驼四一直大力宣传哭茶，现在，崖山哭茶已广为人知，是响当当的品牌了。驼四要在省城的茶店里开设第一家哭茶专柜，真正打出哭茶的招牌来，“你的茶园是我这茶店的大后方哩，可得好好经营呀。”驼四鼓励说。
走出大山，娜英见了世面，长了见识，明白了好多事理，她觉得自己的事业还在那片茶园里。娜英关闭了小茶店，重新回到崖山。她要认真经营那片哭茶园，要让老茶树子孙繁茂，造福一方。然而，崖山的变故让娜英吃惊，那棵老茶树没了——是阿山砍的——他用老茶树做檩盖了高脚楼，娶了新媳妇。娜英恨这个没眼光没志气更无情无意的阿山。让娜英欣慰的是，那片嫁接的茶苗还活着，它们延续了老茶树的血脉。小茶树伸展着枝叶，在阳光里闪耀着泪水一样的光芒。
来年早春，采摘了第一茬哭茶，娜英下山，亲自把哭茶送到省城驼四的茶店里。驼四没在店里，眼见得店堂里走出一个利落的女子，那女子眉眼都会说话，对娜英说：“那天驼四赶着日子着急回来娶俺，你坐在头马上，差点阴差阳错哩！”。说得娜英脸一红，心底里无端地升起些失落来。“妹子，想啥呢？快把哭茶给我，我们帮你卖！”那女子的话竟也是暖暖的。
娜英发现，茶店前竟然生长着一株苦茶树，那茶树已经高过窗口，一团葱绿。“那是驼四从山里拣来的哭茶枝条，他说很金贵，就种下它了，没想到它不畏寒不怯生，在城里也活了。”那女子说，“驼四自小爱茶，那年上山采茶，摔成了驼子，也没有悔改哩！”
树旁有张茶桌，那女子早就煮了一壶哭茶，一股略带苦涩的茶香袅袅升起，娜英品着，兀自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