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一）

这个周末到外地办事，顺道看望了我的母亲。几个孩子中，只有我长期在外地工作，母亲很疼爱我。这次回去，看到母亲虽白发苍苍，但精神很好，思维敏捷，记忆过人，我感到十分欣慰。

母亲希望我多住几天，可我有工作，我要走了。相聚欢乐别时难，母亲出来送我，母女俩依依不舍，车开了，远远看见母亲还在招手，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每次离开母亲，我的心情特别难受，好长时间都恢复不过来。

车开得很快，那个城市离我越来越远，但我的思绪仍停留在那里，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那里不仅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思念，更有我儿时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每次回到那里，心情总是不能平静，伤心的往事一直缠缚着我，无以排解！

我的童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南方，一部分在北方。我虽是北方人，但从小生长在南方。在我的记忆中，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空气温和湿润，植物四季碧绿葱郁，滚滚长江像绿带一样蜿蜒穿城而过，一到晚上，两岸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像珍珠闪烁，璀璨迷人，真是一个人杰地灵的美丽都市啊！

那时我的父母全是军人，父亲三八年参军，母亲四五年参军，都是南下干部。我从小生活在条件优越的军级机关大院里，从部队幼儿园到部队小学，过着与百姓隔绝、公主般的幸福生活。

一切止于那场动乱！我父亲因历史问题，被迫提前转业，母亲也跟随父亲转业，像流放一样，一家人从南方大城市发配到了北方一个在我看来荒凉、落后、贫困的小城市。

来到北方，生活很不习惯，我们三个年幼的孩子以为这只是短暂的旅游，过几天还会回到温柔富贵乡。在等待中，我们天天去看火车，因为是火车把我们拉来的，天真地以为火车还会把我们带回去。我们坐在铁道边，一看见火车开过来就激动地站起来高喊：大火车，带我们回去吧！火车轰的一声开远了，我们哭了，然后等着下一辆……就这样，我们一次次盼望、一次次失望，后来，不再去看火车了，开始缠着大人哭，要求回去……再后来，在父母的话语中，懵懂地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我们一家人暂住市府招待所等待分配。时值三月，正是北方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三个孩子对这里的一切极不适应，干燥的气候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嘴唇裂开，流着血，鼻腔和喉咙干燥得像着了火，晚上母亲用湿纱布盖在我们嘴上，以增加一点湿度。食堂顿顿是又黑又大的馒头，猪肉白菜炖粉条是这里最好的菜肴，用粗瓷大碗盛着，一人一碗，在我看来那碗大得像小盆，简直能把脸装进去，那粉条又粗又长像条虫子，让人害怕，一点食欲都没有。看惯了细皮白肉的南方人，这里的人给我的感觉皮肤很黑，脸上疙疙瘩瘩的，人们个子高大、骨骼粗壮，说话像吵架一样，声调硬梆梆的。

那时我已转到一所新的小学，还好，语文老师说普通话，听课没有问题，而算术课就惨了，算术老师说一口当地话，语速极快，像听天书，我的算术算是完了。在学校，由于所处背景不同，我的一切与周围同学显得格格不入，我说的事情，他们不理解，而他们说的事情，我也感觉莫名其妙。我的穿戴让同学们好奇，连穿了双在南方司空见惯的皮鞋也会引来同学围观，像看稀罕物件一样。在他们眼中，我好像是个另类。

“文革”开始了，我父亲被揪了出来，被打成“走资派”、“叛徒”，天天批斗，我成了黑帮子女。同学们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开始离我远远的。事情不仅如此，同学们说叛徒、走资派的孩子也应该批斗，于是学着大人，召开了我的批斗会。同学们围成一圈，让我站在中间，大家七嘴八舌，把我平时说的话抖搂出来，什么：玉米面不好吃啦，什么：这里太脏啦等等，说我是资产阶级臭小姐。说话的人中不乏有我认为相处不错的好朋友，他们的发言像是锥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我既害怕又悲伤，站在那里默默流泪……现在想起这些，不禁感慨，那些同学小小的年纪，怎么如此势利？墙倒众人推，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性？

批斗会结束，我一路哭着回到家，和母亲说我再也不想到那个学校了，可是我很快意识到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母亲面临着更大的灾难，我不能给母亲增添麻烦，再说我是黑帮的女子，到哪都是一样啊！

真是祸不单行，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那个年代从大人到小学生，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天天要用来祝万寿无疆和身体建康，小小的语录本使用率很高，纸张磨损和掉页是很正常的事。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语录上的林副主席像掉下来了，在那个极左年代，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女同学恰好看到，不等我解释，二话不说，拔腿就向军宣队的军代表处跑去。那时，军代表是学校的最高权威领导，她要去那告发我，我害怕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跑。她立功心切，跑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向军代表报告了我的事情，我绝望地等着军代表的裁决，心想，这下完了，把林副主席的画像弄掉了，这可是政治问题啊！军代表是个年轻人，他看了看我的语录，问道：怎么弄掉的？我告诉他，语录本有点松了，画像不知怎么掉下来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也许是我眼泪汪汪的可怜相让军代表动了恻隐之心，他只说了句“以后要注意点，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毛主席语录”就让我走了。一场风波平息了，但我心有余悸，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同学当时的表情，她的举动吓坏我了。

那时，小学里红小兵取代了少先队，全班同学除了我和另一个出身地主成份的同学外，个个都是红小兵，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神气活现的。红袖章无形地把我们分成了两大阵营，在羡慕别人的同时，我自惭形秽，越发地自卑了。

从南方到北方，从天堂到地狱，从骄傲的公主到自卑的黑帮子女，一夜之间，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小小的年纪，经历了许多挫折和打击后，尤其是父亲的事情，让我背上了黑帮子女的沉重心理包袱，心情长期处于忧郁的状态之中，骄傲的心灵逐渐被自卑、惊恐、忧郁、悲伤所取代，整个人变得小心翼翼，开始怀疑和不信任周围的人，像自闭症一样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整天不说一句话，陪伴我的，惟有书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