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万金油”

这些年，父亲的肤色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变化着，由最初的白里透红，转变成了白里透黑，后来“黑色势力”不断扩展，吐气扬眉般地把“白色势力”比了下去，成了黑里透白，再后来“黑色势力”一不做二不休，把“白色势力”彻底吞没，便成了现在的黑里透黑。母亲说她综合了这肤色变化的种种表象，通过深入分析，作了一个推断——以此势头发展下去，过不了几年，父亲移民非洲是不用签证的。
在肤色仍是白里透红的时候，父亲是某公司的一名会计师。以他那时的体重，只要轻轻一跳，恐怕连屋子都会摇晃几下，而赋予父亲如此犀利的“千斤坠”神功的主要是他肚子上那堆肉。那堆东西简直“横看成岭侧成峰”，堪称一绝。此种情形之下，如果有人说父亲站立时不借助外物而能看见自己的脚趾头，那绝对是本世纪最大的一个谎言。但是好景不长，由于那公司的经理公饱私囊东窗事发，父亲不幸受到牵连被解雇了。此后，父亲日渐消瘦，肚子上那座堪称一绝的“山峰”不久也就演变成了“平原”。
父亲并没有一蹶不振，在家里琢磨半年之后，他决定外出闯荡一番。于是父亲走湖南，踏四川，步涉云贵，游历两广，三年里只回过家两次，真有一股不遂胸怀死不归的豪情壮志。可是三年后，父亲并没有实现他在离乡之际满怀热血地许下的衣锦还乡的愿望，而与之相反，他几乎是蓬头垢面地回来了。
再次辍业回家，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抑郁寡欢，曾经的鸿图大志已然如云似梦。他开始相信命运，常叹艾曰：“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父亲的抑郁让我们倍感担心，如此积攒下去，万一形成严重心理障碍，怕是找来弗洛伊德也是无力回天。于是我忧心忡忡的去寻求解救之法，可正当我想欲运用马克思理论知识对父亲进行开导时，父亲却奇迹般地重振雄风了，他决定在镇上开一家凉茶店。说干就干，干净利索，这是父亲素来的做事风格。经紧张筹备，不出一月，一家凉茶店便在镇上诞生，名为“遐龄凉茶”。此名是爷爷所起，遐，长久也；遐龄即为高龄、长寿。这凉茶店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到处古韵氤氲，连桌椅都有点古香古色。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还附上两句诗——大地清幽山水会，此生怀抱管弦知。我自认学识浅薄，不知这诗句的出处，于是请教父亲。父亲说他也不知其出处，他是从一本笔记本的封面抄来的。我一时无语，随后又问父亲，这凉茶跟山水有什么关联。父亲也无语了一会儿，然后牵强地说：“这凉茶是用草药和水煎熬而成，而草药是在山上采集来的，这不是跟山水有关了吗？”没等我反驳，父亲紧接着又说：“臭小子，哪来那么多话，快帮忙把茶壶洗干净……”
为了营造“此生怀抱管弦知”的意境，父亲的凉茶店里又多了一处高雅，就是常常放些优美的音乐，诸如《平湖秋月》《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等等名曲常常绕梁不绝。这确实吸引来不少客人，但后来由于电费超支，此等雅事就搁浅下了。
在父亲苦心经营之下，凉茶店的生意还算红火，但父亲却感觉厌倦，他说这种轻柔活是娘们干的，他实在干不下去。于是父亲让母亲镇守凉茶店，他回到村里与两个朋友合资办起了环保砖厂。时至今日，砖厂运作正常，生意也算差强人意，而父亲又乐于学习，什么铲车、汽车、砖机、拖拉机、建筑、装修等等等等样样精通，因此，朋友们就给他个外号叫“万金油”。
众人称父亲“万金油”是由于父亲是个“百事通”，而我认为，父亲除了本事超群成为“万金油”之外，至少还有两点是他成为“万金油”的理由。一是父亲的肤色。“万金油”是一种药膏，橙黄色，但聚成一盒看上去就成了黑色；而父亲是黄种人，可他在日晒雨淋之下，肤色早已形成一个等加数列，黄色＋黄色＋黄色＋……，如此层层叠叠，便成了“万金油”一样的黑。二是父亲的性格。“万金油”药性刺激，味显霸道，而父亲的性格也显霸道。我带第一个女朋友回家吃饭时，父亲对那女生甚不满意，当即不理不睬，事后还对我说：“儿啊，如果你娶了这样一个媳妇回来，你叫我怎样抬起头来做人啊……”这事让我好不尴尬。我带第二个女朋友回家时，父亲的态度有所改善，我大喜，谁知事后父亲又对我说：“儿啊，这女孩儿样子还算不错，只是身子太单薄了些——现在是念书时期你就专心念好书，缘分这东西是命中注定的……”父亲的言下之意我哪能不知。今年年例时，我请了些高中同学回家，父亲看上了一个跟他当年一样拥有摇晃房屋的能力的女孩儿，说她有福气，叫我好好去联络联络感情，我愁眉紧锁地点了头。
在我印象中，父亲永远是个开朗、上进、百折不挠的人，他还常常教导我说事事留心皆学问，本事就是一点一滴积攒而成的。父亲的这身本事就是点滴积攒而成，而更令人愧叹不如的是，父亲对世事的留心简直可谓惊泣鬼神，他对大到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的大事，小到邻居家的母猪生了十四个猪崽其中夭折一个的小事，一律了如指掌。我常想，如果有一天上帝问我最想感激的人是谁，我会说是大自然，于是上帝会惊讶地问：“你最想感激的人不是你父亲吗？怎么成了大自然呢？”我说：“我得感激大自然创造了这么美好的一条DNA，又把这DNA放在了我父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