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

正月初四，几个小表舅和小表姨来我家给我母亲拜年。叫他们小表舅是因为他是我妈的亲表弟，却和我们年令不差上下。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今天见面，那些小时候的情景不由得就象过电影，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孩提时代的故事你一言我一语，讲个不完也笑个不停。
小时候我们舅甥两家住在一个院里，是个很漂亮的日式平房，两户人家住对门。两家人多，住得挤挤巴巴。舅姥家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我家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那时谁家都穷，一大家子人都靠一个男人在外挣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大人们整天为了这群孩子的吃穿害愁，孩子们缺少营养，一个个脸都是菜色，面黄肌瘦。可是，我们这帮孩子们不知愁是啥滋味，只要早上睁开眼，一个一个象些猴子，爬墙头，爬树，上房揭瓦堵烟囱，没有一时闲气，每天都有故事也有事故，白天风声鹤唳，只有到了晚上天黑下来，这个院子才能安静下来。
每当过年，因为男孩子多，舅姥就买一匹一色的蓝布，让我妈给表舅们做衣服，并叹着气说：＂看庚子妈（庚子是我大哥小名）羡慕死你了。看你家那两闺女多好，打扮起来象朵花。看我——六个小子，一群蓝布袋”．一人一年做一套穿不到年底都破不象样了，作得连袄领都能磨破，你说气不气人，恨得我牙根都痒痒．＂
穷归穷，不生女孩决不收兵．舅姥终于在一连生了七个男孩后（中间夭折一个）盼来了一个女孩，美得全家拿着当个宝．起个名字叫珍珠。从此那几个调皮的表舅就更不当大人的意了．
文革时期，我们两家没有做官的，出身又是贫农，所以大人们平安无事．但没想到孩子却惹下了大祸。有一天一个邻居大婶慌慌张张跑来，一进院子就叫：老由嫂子快去学校看看吧，你家四啊被斗了！舅姥正和我妈做着针线活说话呢，还没醒过劲来，那个大婶进了屋忙不迭地说，出事了快去看看吧！等弄明白原由后，我妈和邻居大婶拽着小脚的舅姥跌跌撞撞地向学校奔去——
被斗的四舅被领回来了，是舅姥又掐又拧小兔崽一路骂着揪来家的。只看小四舅一张脏脸都分不清鼻子眼睛了，面对着家里的一群怒气冲天的大人和一群傻拉巴几看热闹的孩子，他用袄袖一抹鼻涕，好汉英雄的架势就摆了出来，搭拉着胳膊耸着肩，脸朝天就是不说话。舅姥爷抡起了笤帚疙瘩大吼一声：说！为什么反革命？！声音和笤帚一起落下——十三岁瘦猴似的四舅还没等打第二下就招供了。
原来，四舅念小学三年级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正经上课，小孩们闲得没事就对着教室墙上贴得几幅中外大人物的照片评论起来，说这个胖那个瘦的，各抒已见。四舅就形象化地对其中一位说象个大肥猪。说了就说了当时也没事，一过三年，文革还没结束，书没念按年头就顺理成章地升上了中学。谁知，当年在一起评论大人物的那帮不丈义的小子们，人模狗亲地刚有了一点革命觉悟，就在老师面前告了四舅的黑状翻了旧案，四舅就被一群造反派学生提搂到学校革命委员会去了。
审完了小四舅，第二天舅姥和舅姥爷两个人又去了学校革委会，替四舅作了深刻的认罪和检讨。其实他们两人大字不识一个，能说出什么有水平的话，只不过是一个劲地说该死的，太该死了！这小兔崽子真该死！本来革委会还要有说法，可他们一看这两大人都是不识字的老实人，问了下出身都是贫下中农，也就作罢了。
不久，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上山下乡运动中，舅姥爷由于没有稳定职业，属于在城里吃闲饭的一类，就被动员带着全家老小回了山东老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说完这段往事，大家都笑得不行了。我问四舅，当初你是怎么想得？敢用“大肥猪”这个比喻呢？四舅又露出了孩子气：那时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想那么多呢，小孩子形容人胖瘦会用什么词呢，还不是胖就象猪，瘦就象猴呗，何况当时同学都叫我瘦猴，我见比我胖得人就顺口溜出来了。说完大家笑作一团。
童言无忌，一个没念过多少书的孩子，对政治根本不知一二，只是简单傻气的可爱，天不怕地不怕天皇老子都敢骂，怕谁呀？可是在那个不寻常的年代，遭遇了特殊的惩罚，一生难忘，不过现在说起来倒轻松地如同笑话一般。
我们家和舅姥家差前不后的都回了农村老家，文革后落实政策又陆陆续续回了城，这一折腾就是十多年。原来居住的小院和那栋日本式的房子，已成为回忆。舅姥和舅姥爷已经过世多年。我们家和他们家淹没在这纷杂喧嚣的城市中，彼此经营着各自的生活。已多年不曾谋面，几个表舅也已过中年。我们彼此相望竟找不出一点小时候的影子。真的是时光流水往事如烟呀！但是我们之间那份亲情，象一坛尘封数年的老酒，让我们每个人都沉醉眷恋。
过年闲话，离多聚少，有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亲情，哈哈，一说一笑，这悠悠岁月就倒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