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种爱国法

爱国之心，几乎人皆有之。然而，不同时期、不同的人，爱法各有不同。
改革开放初期，最推崇和流行的爱国主义精神似乎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那时侯有部电影叫《牧马人》，其中的男主角许灵均被打成右派、吃尽了苦头，却依然不肯随父亲去国外继承遗产和事业。许灵均那辈人，让后人敬仰却难以理解。他们对自己所蒙受的冤屈，心悦诚服地相信那是“母亲错打了孩子”。在去意无边看来，那样的解释很不通，有和稀泥的意味。对孩子如此狠心的，除非是后母。即便真是母亲打错了，也应该问一问为什么。而对于母亲的认错，则不必那样感激涕零。否则，将母亲惯坏了，后来的孩子还要遭殃。许灵均式的爱国，虽有“愚忠”之嫌，却让人不忍心批评。
好在“一切向前看”，如今已然到了盛世。盛世爱国似乎用不着和祖国共患难，只要安心享受盛世就行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生在福中要知福，“幸福指数”就是爱国的标志。切不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对于盛世的非主流问题，比如腐败现象，要学会“正确等待”。乾隆朝的时候，和珅是最大的贪官。但和珅不可谓不爱国。因为他没有理由不爱国、也没有必要不爱国。只要乾隆皇帝的天下太平，和珅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反之，倘若乾隆爷的江山不稳，损失最大的就是和珅。因此，尽管和珅在经济上有问题，但政治上却是绝对可靠的。如今的贪官，情形与之仿佛。既然大家都爱国，似乎就应该和衷共济。倘若老百姓对腐败的承受能力更强一些，国家也许会更稳定、更繁荣，这才是理想的局面。
盛世爱国，最好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讨人欢喜。近年来，市民的婚礼时兴由专业婚庆公司负责操办。婚礼几乎成了演出，有各种各样的节目，华丽而热闹。常见这样的场面：司仪小姐（或先生）高声喊：“新娘漂亮不漂亮？！新郎英俊不英俊？！”宾客们齐声回应：“漂亮！英俊！”。于是，掌声、欢呼声如潮。客人捧场，主人有面子，婚庆公司得红包，皆大欢喜。这样的工作似乎很有意义，反映了民间的盛世景象。
以小见大，难怪如今一些“时代装饰大师”，如张艺谋、余秋雨之流，已然成了国宝。二十年前，影片《红高粱》上映时，许多爱国的中国人指责张艺谋不爱国，为了得奥斯卡奖出中国人的丑、讨西方评委的欢心。想不到，二十年后，张艺谋成了盛世中国的形象总策划。看来，张艺谋和中国都在与时俱进。然而，去意无边感觉：那些浓妆艳抹、在欢呼声中飘飘然的新人未必真的很漂亮，他们已然失去了本色。同理，被张艺谋导演了的中国，也并非一个实在的中国。谦虚使人进步。发展中的中国，哪怕办庆典，也还是以朴实为好，花里胡哨的东西越少越好。因为惟有真诚才能赢得尊重。
还有一种爱国，比“老谋子”更高端。盛世到来，新国粹派应运而生。时下有那么一批国学大师（包括港台的），在“百家”讲坛到处宣扬月亮是中国的圆，我们家老祖宗比别人家的老祖宗甚至他们的后人厉害得多得多。比如，许多国学家共同发现《易经》是博大精深的“葵花宝典”，放之四海而皆准。电子计算机理论是由《易经》沿袭而来；黑格尔的辩证法比《易经》晚了几千年；霍金的大爆炸理论和《易经》的混沌说不谋而合。还有人主张：只要推行孔子的儒家学说，全世界就可以实现和谐社会；只有推行孔子的儒家学说，才有可能避免世界末日的到来。
大师们的爱国情怀，令人感佩。然而，我仍然以为他们的理论掺了太多感情色彩，难免不那么客观。去意无边浅陋，不知道冯诺伊曼（电子计算机发明人）、霍金、黑格尔，有没有学过《易经》、受到过启发。但我知道无论《易经》多么博大精深，几千年来中国人也只用它来算命。大敌当前，是拼命还是逃命，由卦象决定。而且，中华民族经历了那么多大灾大难，并没有哪位大师能用《易经》卜而知之，更遑论拿出消灾解难的方法。再说，孔孟之道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年，中国社会和谐不和谐，中国人心中有数，不应该自欺欺人。自己吃的药不灵，却要把药方推介给别人，这样的做法不符合孔夫子的教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顺便提一句，大师们宣扬国粹，不仅仅因为爱国，恐怕还有收视率的考虑。
还有一种讨人嫌的爱国法——忠言直谏。古往今来的代表人物有屈原、司马迁、魏征、彭德怀等等，他们的下场都很悲惨。屈原被流放，绝望中披发行吟，投汨罗江葬身鱼腹；司马迁遭受腐刑，以至于“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彭老总被打成“反党分子”，被批斗至死。这些人里，魏征还算幸运，遇上了虚心纳谏的明主。但唐太宗的虚心似乎也有限，屡次想杀这个“田舍翁”。多亏长孙皇后打圆场，魏征才保住了性命。可是，魏征死后，唐太宗依然没有放过他。因为莫须有的怀疑，唐太宗亲自砸碎原先为魏征立的墓碑，让魏征蒙受“哀辱”。李世民的失态，恐怕是积怨在起作用。
迄今为止，中国社会依然流行“报忧得忧、报喜得喜”。因为适者生存，愿意“直谏”的人越来越少，擅长“忽悠”的人越来越多。一片颂扬声里，“昏君”也会以为自己是“明君”。其实，清一色“主旋律”，没有人“唱反调”，未必就是安定团结。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当屈原、彭德怀们爱国有罪的时候，老百姓就快要“匹夫有责”了。国家兴，和老百姓似乎关系不大，他们只是侥幸“做稳了奴隶”而已；可到了国家将亡的时候，老百姓的“责”却很重，要么战死、要么饿死。他们还有守节的任务，战死也不当亡国奴，饿死也不吃美国人的面粉。为了避免“匹夫有责”，老百姓渴望“包青天”，魏征的碑立在他们心里，是李世民无法砸碎的。
去意无边以为，目前的中国其实离盛世还远，有下岗工人，有失地农民，有黑砖窑、黑煤矿、黑社会，有警匪一家。因此，我们仍然需要“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对于将来的盛世，我们不仅不必提前欢呼庆祝，反而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思想准备。因为历史证明：与盛世接踵而来的往往是乱世。开元盛世如此，康乾盛世也是如此。不图虚名、不急功近利，在抓发展的同时，腾出手来抓政治体制改革，推进民主进程，根绝腐败，为党和国家清除不定时炸弹，我们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盛世，并且使之长盛不衰。这才是远见卓识、才是千秋功业。
去意无边人微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