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题六则

一、在楼道里
办事处在四楼。胖子是公司驻这儿的销售员。晚上，我们赶到飞机场，将公司产品运回来的时候，夜很深。楼道里黑乎乎的，从一楼入口处照进来的月光，印在地面，犹如雪，给人清寂感。仿佛裙裾的边缘，似乎月亮这会儿正从这个洞口溜出。我们沿着台阶往上走。楼道窄，我和胖子中间横着一只木箱，里面装着沉重物品。胖子在上面，我在下面。因为黑暗里看不见，我们走得慢。我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就象老鼠息息索索穿过草丛，带有干燥味。胖子一直喘息，且越来越厉害，似乎海浪也不过如此。木箱压在两人间，如桥，好象“海浪”不久会把它冲垮，袭卷而去。我想让胖子歇一歇，倒不是出于同情。而是我一听他呼吸，就憋不住想笑。我实在忍不住，笑就猛然从鼻腔和嘴里爆发出来。顺带我的全身精气，似乎在这一刻都随这笑声，潮水般跑得无踪无影。我的身子在往下坐，两臂柔软。
那时候，我真想象个傻子，丢下手中物品，坐在台阶上笑过痛快。可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不敢撂手。

二、窃笑
半夜，我被人弄醒。我没有起来去找那个弄醒我的人，只是将毛毯盖好，避免脚露在外。很快我又在火车奔跑的风声和铁轨撞击声中睡着了。过了很长时间——梦里的缘故，其实间隔很短——又有人在挠我的脚心。他是掀开盖好的毛毯行事的。我还是不愿起来，任脚裸露着，动也不动。同样的事不一会儿又发生了。我有些怯惧，忙爬起，坐在卧铺上。四周晦暗，借着从车厢接头处渗进的灯光，可以隐隐看见对面窗纱在晃动，帘子象没拉严。夜晚静寂，大地散布出来的凉意，让人觉得寒冷。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窗下茶几右边，有团更黑的阴影，象坐着一个人。我没有下去看，只是重新在卧铺上躺好，这回脸整个蒙在毛毯底下。我听到了黑暗中的窃笑。声音是压抑的，但由于控制不住，还是爆发出来。那时，我假装不知道，内心隐忍着也有一股哈哈大笑的冲动。

三、夜里
夜里，有时候看见星光，有时候看不见星光。星星是绽放的痛楚，是花朵，闪亮着，每一颗星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光线犹如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是什么东西暗夜袭来，萤火般扑落，无法入睡？沉默的空间，风穿过冬天的枝桠，如灼伤的光，穿透地心，刺痛地球，燃烧手指，内心颤栗。这个季节，太阳远离地面，变得寒冷。握不住的光远去，太阳远去，在地球另一端，在看不见的天空，燃烧。那里火炬将遥远的黑暗驱逐，如一个人的身影，如葵花盛开般孤独。太阳走后就是夜晚，太阳走后留下沉默的暗影，在地球背面，如同大海。

四、夜
夜静如落花。思绪飘飞时，意识却不能捕捉，它们倏然而来又倏然流逝，变得乱如萤火，无法清理。整个思维的背景夜空般铺展，其间交织的经纬由流星般光迹组成。我想平静下来，安稳入睡，但不能够，只是一边随峻急沉重的惯性运转，一边又观看这一切发生。
那些狂乱升腾的思维如烟花，在脑际里炸开，降落，熄灭，复又燃烧升腾，起落处亦如冰雪。思维似乎不是我个人所有，是外力压迫下的反射，如同光的投影，灼伤和寒冷来自身体内，无法中止，并与之一起奔涌，席卷。我感到船就这样进入河流，驶进漩涡，精神倍受煎熬，同时忍受苦楚，成为一种抗争，借此度过漫漫黑夜。

五、月光
夜晚醒来，往窗外看，常常看见天上的星月，月亮或圆或缺，上弦，下弦，或者一钩新月流着亘古的光，沿冬天枝桠的梢头，慢慢往西飘去。有时候，夜色澄明，映得屋宇如昼，清如古井，洒一地银霜，人仿佛置身冰雪。初见这么明的月，这么美的夜，心头微微一颤，还以为那不是月，不是夜，似乎明月瞬间将化作鸟儿，临空飞走。四周静寂，静寂到久远，天和地如此统一，肃穆，如此不可分割，惟留夜虫声，或者连夜虫声也不复闻；月光在广宇涓涓流布。
人间阒然，有爱夜者夜半醒来，看夜，读月明皎皎，树影斑驳入室，若从梦境走出，复被梦幻捕捉。床前的桌椅、水杯、书和台灯，历历可目，似乎它们挟带波纹，伴着影子鱼一般向我游来。而我倚床，望对面墙角，墙角一块被月光反射后，顿时亮白，晶莹如雪。玻璃窗如吞吐月光的蜃口，亦如蕴藏珍宝的涵洞。你似乎能听见月光“汩汩”流淌之音，它们一浪浪掠空而来，汹涌激荡，轰轰然，越窗而入，并卷起层层浪花，将光线泻在地面。

六、夜色
夜晚，从我的窗口往外看，能看见近处被路灯照亮的地面和路口闪烁的红绿灯。下雨的时候，灯柱如一棵棵湿静的树，它们的光镶饰光毫，如蜷缩的刺猬。雨洗涤了它们，并将光线在地面拉出晕彩。这条发亮的路往前延伸，与另一条路交汇，它们临近的地方是一座小区，小区白色的墙壁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有一座阒暗的楼将联珠般的路灯截断，楼顶伸至高处，和夜空汇成一片。这一切没有声音，就象花开，大概我的房子离得太远，偏僻的缘故，以致窗外移动的车灯流闪如梦，画面静寂。这儿靠近城郊，除了灯的点缀，就是夜色。白天能看见的远景，现在已遮没，沉入幽冥。远方不见灯火，或者因路途遥远，灯火已消逝。而在灯火消逝的尽头，似乎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正向这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