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园
作者:人工喉时间:2025-04-18 09:22:03热度:0
导读:其实我现在对昔日故乡确乎淡忘,然而近来总在睡里梦里相见她。旧居是祖上自清代留下的产业,一个不大的院落,堂屋门楼门一律朝东开,这个朝向简直坏透了:夏天清凉的南风进不来,冬天要大吃彻骨的老东风。那不是高明
其实我现在对昔日故乡确乎淡忘,然而近来总在睡里梦里相见她。
旧居是祖上自清代留下的产业,一个不大的院落,堂屋门楼门一律朝东开,这个朝向简直坏透了:夏天清凉的南风进不来,冬天要大吃彻骨的老东风。那不是高明的选择,是太老爷们不懂设计专拜风水而自找其苦,随之后辈跟定受害,真糟糕。到了70年代索性卖掉这房(应得的一半宅),临街辟了新宅,虽有门面的光彩,但终无有老宅雪园的韵致了。
在老宅北面有一块林地,三亩大,当然已应是吾业的一份。冬里,那儿的情景好极了:中央是平面的雪场,四环是立体的雪树,添上少男少女的掷雪奔嘻,大白鹅引颈偶语的顾盼,大雄鸡的骄斗、急欲与领导,饥羊的依林觅叶,雪人的夸饰憨态,庞然大草垛的钝容,乐番鸟类的游栖繁唱……彩绘成雪村田园的明恬殊景。因了这静动交染的物色,又怎么不像世外桃源的一个邻园?虽然不是天公所造,人为营建,然而正是他们希所不能,力所不及的。实在是陶公诗筹的所在啊!因了上文之意见,给她命名“雪园”商不为谬吧,虽然还不及给她悬挂一块精制的牌额。
一、蚕刺
园上有很多树,大概有洋槐、冬青、椿、榆、构、桐、桑、桃、杏、梨、枣诸乔类,还有花椒、岑刺、刺玫、蚕刺如此般般。进入园畴,第一眼见到的是形似树墙的蚕刺,这东西在别处很少见,仅惟此处有得。它通身布着青青的尖刺,寸余长。这等异树正如酸枣树一样的心情不愿长大成材,只有齐胸高。冠部乱刺很发达,密密匝匝的,风吹不进,鸟飞不入。雪的飘来都被棚住了,那上面犹如凉着一条棉被,而且愈来愈厚重了。看它的根处,居然阴黑一片,一朵雪花也未存定。它的碧叶有铜元一般大小,厚厚的,亮亮的,比之山茶花的叶子还要漂亮。里边隐着白色汁液,倘用指甲一掐便立即冒了出来。春头,它的芽出发最早,采摘可入凉菜,虽带点苦味,但很鲜口。然而这芽叶终不是人的食品,而是春蚕最爱见的主餐。它的质远比桑叶好,由此养蚕人家都来采用。小姑娘们采了这刺叶,兴高彩烈地回家供她们的蚕姑娘(这里蚕虫曰蚕姑娘)所食,实在是很好玩的活计。其实乡民的脑筋很有想像力,居然把白白胖胖干干净净柔柔嫩嫩的蚕虫比作姑娘,简直妙透了!虽然真姑娘听了只是微笑,但从别一意思讲,总觉得这比喻有联想女人裸体之情形已是明了。顿然一思,反觉得那是赞美,不是辱尊。蚕刺,在别人很不起眼,在我觉得很值怀念。
二、放树
显而易见,最惹眼的要算榆树了。大的计高八丈,粗细如磨。几十株的这般兀立杂树之中,颇为可观。当力风刮来,阔大的树冠常发作如哨的声,这当然是秋杀以后的气象了。
我的亲爷打老日阵亡芦沟桥,再也回不来了,故由二爷掌家。他喜爱树木,雪园一业故然而然亦由他统领。冬闲为伐木之季,那么便请来几个木匠、力夫帮活计,当然也不欠好的款待。放树的前过程并无意义,触目心惊的一息,恰是在大树倾倒的时候。孩子们对此很在意,当听到锯声一起,便拢过来了。闲妇们想看又不想看,要紧的一条是,伐场上都是老爷们干活,宽衣解带的很不雅道,况且说不定要拿出什么荤话朝她们开呢!日落时分,两株老榆终于凋丧,倒卧在明敞的雪地上,一面树的冠枝全折断了,发出嚓嚓的响声。巨大的震颤力把雾凇反弹到天空,旋又撒落下来,蔚为奇观。这种稍纵即失的一见,在别季似已是绝无仅有的了。于是乎,羊群转来了,贪婪地急食亡树的梢蕾;看童们一哄而上坐定高枝,一边游荡一边唱歌。看奇的大人不料也很多,也不知是从何方钻出来的,居然把戏都赢了。
还有一件事说来累赘了,然确是我一生独见的一节。晚餐毕,其他人等各自散去,惟唤老月的名匠挨着不走,恐怕有什么机密要办。二爷为他跑龙套,并赶走了局外人。我从门隙看了进去,但见匠人一手执一锡纸槽,一手执火于槽下烤;口含一小竹管,一总将槽中的蒸气吸进肚里,遂伸了个懒腰,连珠炮咳嗽几声,又放了个虚屁,他简直要美疯了!我那时尚小未知其里,现在定可知那是哈白粉的场面,很好笑。这也是很稀罕的一件事。
三、冬鸟
二爷赏鉴的是他的树,而我爱崇的是雪园的所有。现在谈谈鸟吧。那里的冬鸟(候鸟黄鹂、喳鹂、紫燕去了南方不必说)据我阴算有七八种也不止。
老鹰是最骄的一个,也很神秘,鬼也不知道它的巢究竟修在哪里,都说不曾见过。如若死掉固然可惜,它的尸骸所在更无人遇见。它很孤傲,有“天马行空”的味道,一头钻进云彩眼里自化其身去了极乐世界,有意思极。我曾见它偶从高巅树头发起,“叽嘹嘹”叫几声,遂盘桓一息,愈飞愈高,一至幻成苍蝇一个黑点儿永是不见了。这鸟确实有力,于园中叼走小鸡、家兔的事件习不稀奇。有一投亲来的老媪正色说:“我亲见过老鹰叼走乳孩的事,恶得很。”然而我没有经验,只听她嘴说的。斑鸠也很多,一会扑扑地飞向屋尖,一会又争向树间飞去。静定时便“狗孤独”的老一套的那么叫,终不知那吐字清楚的叫语表明什么。人们都爱见斑鸠,但爱意极危险:不在其羽,旨在其肉。说到老鸹比是骤然无欲,未知它的肉是香的或是酸的,即便香也不引人,问题必定起在它的嘴上。老鸹与喜鹊的生相习气相类,不过是羽色不同、唱法不同、影响不同、席位不同罢了。它们似乎喜在同一树上筑巢,各过各的日子,也看不出有什么亲情与矛盾。它们留心把巢房建的大大的,三五里外都可明见,很有乡村的标象,这也许是好的用意。巢的材料都是木柴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冒了危险爬上老榆树拆了一个鸦巢,可乐的是居然发现那上面竟有农夫的烟杆、鞭子,老妇的发簪,小孩的简衣、鞋靴。这种孬事喜鹊干不来。喜鹊们奉行的大约都是乐善之事,尤其它们群集于某宅的树头屋顶,齐唱《报喜之歌》时,绝令其家老小快活一时一天一月一季一年的了。还有一种癖恋苦楝的鸟,曰楝八哥,学名灰喜鹊。那灰兰色的羽饰比其喜鹊要高级。有时也去异树游唱,活得很有滋味,也不见得有人去攻击它们,专食苦楝的坚果,这果实坚如石子,也不知它们是怎样对付的。啄木鸟(俗曰叼木乖)小而精,有招人的地方,那长长的嘴巴比钉子还过硬,而钉子还有弯钝的时候——它的骨的东西却大大不然了!夏天不易看到它,冬天常可相见它的工作情形。不注意还真看不见的一种鸟叫白头翁,头顶一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