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记忆

前阵子有朋友问我喜欢什么宠物，我想了一下，回答说是马。看着朋友吃惊的眼神，我忽然觉得用宠物来形容马，确实有些不够尊重。在我的印象中，马是天底下最灵秀，最英武的动物，不光因为它们嗓门洪亮，健美善跑，更因为它们善解人意却不卑不亢，即使一匹乡下最低贱的马，也要在穷苦和劳累中保持她的一丝孤傲和倔强。
和马结缘还要推到30年前我8岁的时候。那年，我们家刚从山区搬家到了平原，因为平原是沙土，用牛耕地显得有些大材小用，爸爸决定去买一匹马来，既可耕地，又可以套着板车拖货做点小生意。
爸爸这一去就是半个月。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太阳染红了窗户，我却没有起床的意思，这时却听到外面传来响亮的马萧声。我一骨碌爬起来，从窗户里一眼看到爸爸牵了一匹高大的纯白的马。天啦，白得像雪一样的毛发，发出耀眼的光芒；整齐颀长的马鬃，像威武的将军头盔上的红樱；两只眼睛黑亮有神，正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我来不及穿衣服，光着上身跑出去。马的叫声也引来隔壁的孩子们，大家都围在马前议论纷纷，眼里充满羡慕。我走过去准备去摸一下马的头，听到父亲一声断喝：“离她远点！”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跳，就看见马高高扬起了前蹄，一声长啸。几个孩子翁地一声作鸟兽散，我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爸爸告诉我，这是一匹母马，性子极烈。他是从山里一个放羊老人手里买来的，老人平实只把她当坐骑，从来没要她做过什么农活。一路上爸爸多次试着骑上她，都被她掀了下来，腿也被她给咬伤了。爸爸说着，撸起裤腿给我看，果然在大腿处有一个巨大的啮痕，已经变得青紫。
“那你还要她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耕地啊！我又不骑她。”爸爸笑着说。
一想到马不能骑，我就失去了兴趣，连名字也懒得取了。爸爸照抄《西游记》，给她取名“白龙”，我嗤之以鼻。
白龙不但不给骑，还不做农活。第一天爸爸牵她下地，好不容易套上格头（农村的一种套牛马用的工具），她却一步也不肯走。爸爸气极，扬起鞭子就是一下，这下把白龙惹火了，拖着铁犁就跑。爸爸被带倒在地，拖行了好远的地方。后来还是爸爸趁机把绳子绕在一个树桩上才让她停下来。
爸爸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他如何肯善罢甘休。第二天，他就把白龙拉进一个抽干了水的大泥塘里，不断用鞭子抽打。可怜的白龙陷在淤泥里，有力使不上，每跑一步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很快，白龙身上出现无数鞭痕，累得大口喘气，汗把毛发都湿透了。我看见白龙可怜，跳到池塘抓住爸爸的鞭子不让打，爸爸这才住手。这以后，只要白龙发脾气，爸爸就这样对付她。一段时间后，白龙变得听话了，认真耕地，耙地，那速度啊，像飞机播种一样。别人的老牛才犁了一趟，我们早就犁完了一块地。
暑假到了，爸爸把喂养白龙的任务交给我。我每天牵着她来到离家好几里的山里放牧，那里水草肥美，风景也好。蓝天白云下，马儿欢快地吃草，我就躺在柔软的山坡上晒太阳，这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
遗憾的是，白龙还是不给骑，好几次我趁她甩着尾巴欢快吃草的时候，准备翘腿上去，她示威似的一声咆哮，吓得我赶紧逃得远远的。我虽然胆小，但也是个倔强的人。越是这样，我越是发誓要骑上她。不过，我改变了策略，悄悄观察她最爱吃的草，然后割来一大抱让她吃个好。慢慢地，白龙马对我态度变了，凌厉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有时甚至用鼻子在我手上亲昵地喷一下鼻气，感动得我一塌糊涂。
趁她吃草的时候，我就用手长时间地扶着她的背，她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又试着把一只腿用力搭上去，她还是没有反应。我高兴极了，用力在她背上一撑，另一只腿准备提上去，没想到她实在太高大，我一下没骑上，摔倒在地，这下惹恼了白龙，她龇牙咧嘴对我就是一口，我用自创的燕青十八滚才躲开，吓出一声冷汗。好在白龙并没追赶，低头继续吃草。那一刻，我又是恼火又是惭愧。我明白，白龙是怪我没用，威武的她不喜欢没用的人。我并不气馁，而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我悄悄把白龙牵到一条田埂下吃草，我站在田埂上，顿时高大了许多。我毫不费力地翘腿而上，终于骑在她背上了。白龙突然停下吃草，扭头去望我，吓得我赶紧溜到她的脖子前，夹住脖子，揪紧马鬃。我们那里对骑牛骑马有一个经验之谈，叫做“牛骑后，马骑前，驴子骑在正中间”。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白龙显然不能接受我骑在她背上的事实，突然发飙了，先是原地弹跳几下，见没有把我摔下来，便闪电般地窜出去。那一阵，我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山坡草甸灌木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只觉得魂已经不在身上了，只是下意识地夹紧马肚，用尽全身之力抓紧马鬃。白龙跑了一阵，见不能将我摔下来，忽然掉头朝山坡下跑，山坡处有一个陡崖，少说也有三四米高，白龙却毫不犹豫地飞身下去。我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松开马鬃，直接抱着马脖子，一阵昏厥般的感受过后，我感到屁股猛地一擂，马身骤然一抖，停住了，我竟然稳稳地趴在马背上，而白龙马静静地立在崖下。白龙马发出一声轻啸，打了两个温柔的鼻气，低头吃起草来。那一刻，惊魂未定的我简直虚脱，好半天魂魄才悠悠归位，但是我已经知道，白龙被我征服了。
从此，白龙就成了我心爱的坐骑，村里很多大孩子想征服她，都失败了。每天清晨，我带着镰刀和蛇皮袋，打着她的屁股一溜烟地来到山岗放牧，晚上，我又骑着她，托着满满一袋青草凯旋而归。
后来，记得是一场大雪过后，白龙生了一个小马驹，全身红色，只有四个蹄子是白色的，我叫他四蹄雪。四蹄雪长大了，爸爸不顾我的反对将他卖了个好价钱。白龙真的绝望了，在一个晚上咬断了绳索，再也没有回来。爸爸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那段时间，我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但是，白龙却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现在，偶尔在某个夜里，我还能梦见骑在白龙身上，风驰电掣一般飞速奔跑，洒下一路欢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