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味，书慰

父亲在没有把他手中的钱交给我之前，谨慎的试探着安抚我说，还是算了吧，自有天命，争亦无用，跟着我学手艺得了，有一技之长，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我不敢看父亲浑浊的双眼，低着头接过父亲手中的一迭皱巴钞票。我感觉父亲喉咙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望着搁在油腻饭桌上父亲粗糙、干瘪不知所措的双手，我真想恨恨的甩打自己几个耳光，怎么这么不争气，怎么这么不努力。父亲是知道我喜欢读书，也爱好看书，一得空就拿本书看，不管是什么书。看着父亲摇头叹息转身离去，我心情格外的沉重。
家里实在太穷，田地又少，吃饭的嘴巴又多。好在父亲会做木工的活技。一年四季走村过户，多少能贴补些家用。父亲只上过二年学，他对知识的认识是狭隘的，认为知识多了也无多大的用处，只要写得来自己的名字，做得来简单的账目就已经可以了。我有时见父亲弓着腰端正扶着刨子猛力的向前推动，刨子上方随即冒出整齐的刨花，我不由会产生奇怪的联想：要是像银行里的数钞机一样能吐纳出崭新钞票来，那该有多好。
既然还想复读，除了钱外，家里还不用干农活。日头灼灼的大热天，家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独留下我呆在屋子里复习功课。然而，等他们一走，《三国演义》众多人物不时在我脑子里闪现。我的专注连大哥回来都不知晓。大哥见我原来沉迷于小说当中，怒不可遏，一把抢我手中的书，撕得七零八落。我亦忿怒不已，轰然站立起来要跟已是大人般的大哥干起架来。他凭什么撕毁我的书，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大哥冷不防的被我撞了一个踉跄。这时，父亲回来，阻止了这场武斗，并严厉呵斥了大哥的鲁莽行径，弯下腰去为我捡拾起地上散落的书。默默的，无声息的。我回想起来，真的感觉无地自容了。大哥为了我的上学，也勉强读完初中就辍学回家，承担了家里繁重的农活。自己不但没有下地干活，反而躲在凉爽的屋子里看小说，我对不起家人。
我对学习的渴望，我对知识的渴求缘于我的堂哥。堂哥家的生活条件好。大伯又是在政府机关上班，有许多报刊杂志。小时候我去大伯家玩，见房间里堆满了不少书，我如饮甘泉，整日沉浸于书堆中。回家还捎回一大捆书籍。
晚上，害怕灯光引起家人的主要，我自制了灯罩，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生怕灯光漏出引起家人的警觉。白天小说灯罩拿掉藏牢。书真的害了我好惨。那一年，我又名落孙山。我自知无颜面对家人，我选择了出逃。大哥，请原谅我的自私，你被太阳晒得黝黑皮肤；爹娘，请原谅我的不孝，不能行走在你们的左右。在这茫茫的旅途中，我迷失了方向，故乡被我抛在了身后。我走，我必须走。走是我唯一的出路。没有人告诉我人生的理想。我想可以像三毛一样选择流浪。“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在精神的路途中漫游，我有点自虐，在工地上，让自己身体超负荷的拼命干体力活，让无谓的汗水洗涤我的灵魂。也许这样，我的心里还好受些。
父亲怕我斯文的样子不是干体力的料，撂下老脸求大伯弄了个矿山招工名额，四处奔波办妥后，叫大哥写信叫我回来应试，我拿着大哥的信，不知该怎样。结过婚的工友说，还是回家考一下吧，顺便看望一下父母兄弟。我听着同伴的话，眼泪不觉落下。
考试的题目实在容易，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考好了。虽然我的手磨出了许多老茧，但对知识的汲取从未停止过。白天累得散架，晚上在简陋的工棚里，只要能读上书，白天的疲倦被抛之九霄云外。在这个时期，我读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这些书对我的震撼非常大。书中主人公和自己命运几近相似，有过彷徨、消沉，也有过对未来人生的憧憬和向往。
不久，又接到大哥写来的信，告诉我录取了，回去检查身体。啊，难道我真的成了高加林的翻版，我心情惶惶不安了起来。我顺利经过了体检，来到矿山上班。有了点小钱，又有了闲暇的时间，我一头钻进了书堆中。不曾想，在这样一个蛮荒之地，竟然拥有像样的矿山图书馆，我真是大喜过望。矿工们除了喝酒赌博说荤段外，其余的对他们好像不太感兴趣。我像一颗饱满的种子落入丰腴的土地上，寂静的图书馆成了我汲取养分的地方。我接触到了外国文艺，感受到海明威《老人与海》顽强拼搏精神；体会到雨果《悲惨世界》人世间的苍凉。我还会到几里之外县城图书馆看书。这时的书真的成为我的良师益友。让我真正感受到了古人“夜来一笑寒灯下，已是金丹换骨时”超然气度，也让我体会到“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美妙境界！书读多了，我越发感觉到自己仿佛生活在逼仄狭隘天地中。
就在父母兄长为我谋划成家之际，我再一次选择了出逃。我感觉自己长大了，无需父母兄长干涉我的个人行为。一向对我依从的父亲，变得怒不可遏起来。书生意气，都是读书读呆了。他甚至拿他谋生工具撒气，锯子、刨子、凿子横七竖八张牙舞爪的抛洒了一地。僵持不下，逐渐冷却下来，又好言相劝。我深深愧疚勾着头，我不敢相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更不敢相望几近央求的眼睛。整夜无眠，仿佛有个声音在呼唤，闯荡世界吧，不要做井底之蛙。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去意已决，拿着全国发表的文字稿，先到深圳找朋友，后又在朋友的指点下去了椰岛，终因没有文凭和不懂电脑编辑文字技术四处碰壁。朋友好心提醒我说花钱弄张假文凭来，被我断然拒绝。在这个凭一纸文凭测度知识深浅的国度里，让人感到真的好无奈。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花光身上的积蓄，我身上的激情也几近透支。站在海边，潮涨潮落，失意人在天涯。
不如归去。人生失意之际，不由想起陶潜辞赋：“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归来却空空的行囊，唯有两大箱书籍托运回矿山。父母兄长见我回来，没说什么。他们是怕我脆弱的心承受不了打击。如今，成家有了孩子，时间老人并没有消磨我对理想的追寻，只是变得那样矜持和理性了。
望着四处堆放的书籍，有时也会招来爱妻的嗔怒，我五味杂陈。更多的还是感激，不管是青春韶华还是未来岁月，书籍一直不离不弃相伴着我，在脉脉书香中，让心灵去旅行、去感知。心灵之旅不只是经受，更是一种特别的享受，书籍对于生活，可能就像白开水里加入糖块后的味道，可能就像三鲜汤里放下味精后的味道，那种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