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庄院

考察这座曾经是明代重要军堡的遗迹时，并没有太多的想象和思考，只是和其他堡城作了简单的比较。这是一座坐落在长城脚下、白河岸边的普通堡城。因东门口有一清泉，故名清泉堡。这样的堡名一听就有一种清爽安逸自然天成的世外桃源般的感觉，是古人为这片烽燧遍地狼烟四起的边塞，以一种宁静平和安谧飘逸的心态为城堡而冠名的泰然之作。把一座方城和一泓清泉搭配在一起，蕴涵了古人所崇拜的天圆地方的空间概念。古人在这个不经意而得的堡名上同样放大了对和平的希冀，掩盖了那种时刻警惕着的恐惧和刀光剑影的杀气。试想，一个生在城堡长在城堡的孩子对“清泉”、“永安”之类的堡名的感觉远比“镇虏”、“镇宁”之类的堡名要亲和的多吧。而实际上，清泉堡远在五百多年前建堡的时候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边城。是在这块不足五千平方公里的“角凸”之地上所分布的22座军堡之一。其军事防御作用可想而知。在蒙汉民族激烈对峙的明代，其“京之项背”的重要战略地位日益彰显出来。
正是因为城堡分布的密集，所以，这样的城堡我见得比较多了，也就不再刻意去寻觅挖掘它的独特之处。对它们大体相同的形制和作用也就不在费心求证了。然而，它确有不同之处，使得你无法对它视而不见漠然无动。这种大潮般的思绪就来自于堡城中那座破败荒芜沧桑多难残损得令人心碎却还不失孤傲的庄院遗址。它的清冷与孤傲在我心中蔓延着种种无法摆脱的苍凉和无奈。一次次为它的前身而感叹，为它的后世而感怀，为它曾经饱受过的灾难而沉思。站在它的身边，遥想古堡经历的风风雨雨，心怎能不为这座不成为城的古堡而悲哀？怎能不为这座不成为院的废墟而伤感？又怎能不为那些不成为家的庄院曾经的主人而愧疚？
大凡曾经辉煌的家族在他们衰败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段耻辱，我想，这个大院亦无例外。
庄院的主人可能早已经过世。很可能是在若干年以前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丧身。或是在一场骨肉相残的伤害中灭亡。这个庄院曾经是城堡中最为显赫的家族，可惜也最为彻底地消失在了古堡的风尘中。它背后断断续续的故事也早已经湮没在历史的记忆中。如果有一天想要翻阅它的经历的时候真是很难。古堡的历史还可以见于地方史志，而庄院的历史又要到那里去寻呢？此时，多想有一位长者，捋着花白的胡须向我娓娓描述那段消失的记忆啊！
走遍清泉，这是最大的庄院了。整个院子坐落在三层条石台基上，南北和东西方向的长度都在四十米开外，仅从其体量而言足见院子当年的规模了。可惜地上的建筑已经不复存在，仅留下两截残损的墀垛墙还高高地呆立在台基之上。还在必恭必敬地等待主人的回归。墀垛各自承托墀头，其间精雕细刻着仙鹤祥云造型的镂空图案，寄托了造物主的美好愿望。谁曾想到，曾经的雕梁画栋消失的一干二尽，就是这座墀垛如今也已经是满目创痍了。
墀垛墙直直挺立着，脚踩坚硬的基石努力支撑着墀头，艰难地显示着当年的华贵。宽宽的踏朵和垂带石上深嵌着主仆进进出出的脚印；缝隙间还留有三寸小脚的夫人和小姐丫鬟被微风从脸上轻轻揩下的粉脂的余香；栓马桩刚刚卸去几匹彪悍的大马和迎风的旗帜正悠闲地在那里亲昵……可主人在哪里？主人的那些曾经纨绔的子孙又在那里呢？
过往的人见我们在庄院的附近徘徊，对我们投向了怀疑和好奇的目光。一个在古堡人眼里毫无价值的破院，一个在古堡人的记忆中已经消失的残园，怎么还能招徕这样的陌生人如此的兴趣呢？在堡子里已经没有人再多看这个破院几眼了。
但是，那两截墀垛墙却能理解我们，他看似清瘦的身躯其实积郁了满腹的怨恨，他等待我们仰望，等待我们提问，等待我们一步一步地蹬上台阶靠近他的胸膛。可怜的墀垛清冷孤寂无人问津，在年复一年的光阴中萧然而立。原来的那副尊严早已经被破落的主人扫地出门了。
望着这个庄院，仔细想想这座方城，想想万历十五年古堡刚刚筑砖的时候是多么的威严。周长二里的城堡方方正正，十二米高的墙体高大雄壮。踟堞排列有序犹如钢琴上的黑白键盘，有着优美的韵律。城墙四角各设一座角楼。南北分开一座城门。四百多名官兵，六七十匹战马成为古堡的常住军士，控守着宣府镇防御的镇宁关口，也护卫着一方百姓的安宁。就在堡城的军防作用逐渐淡化的清代，清泉这样的的军事防务重地也宣告结束，农耕商贸趋于平衡发展，这个庄院开始了它的兴旺，成了古堡里乃至方圆几十公里以外少有的望族，其辉煌业绩在这个废墟上见得一斑。
就在我要离去的时候，不远处真的出现了一位老人，花白胡须，项背微曲，和我开始想象中的长者如此相近，他朝我慢慢地走来。在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意念产生，他应该就是古堡的典藉，在靠近我的时候轻轻地翻开了重要的一章。老人接受过我的问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缓慢而粗壮的声音告诉我“上辈人说这户人家原本是一个商人，在好多城里都有买卖，经营的非常红火，当时的三进院落人来客往鼎盛一时，唉……”老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钱多未必是一件好事，几年工夫，兄弟几个都染上了吸食大烟的毛病，一气把家给败光了。后主还是个他，连输带卖结束了这个家业……”
是啊，我们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叹吗？钱多未必是一件好事。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
清泉干枯了，清泉堡颓废了，堡子里的这坐曾经盛极一时的庄院彻底破落了。高高的墀垛极似圆明园废墟上的汉白玉石柱，纵然它雕饰的再为精美，都无法掩盖那段切肤的疼痛和耻辱的记忆。它告诉我们，一个家族的失败和一个民族的失败同样是可怕的。
还是把美好的记忆留给我们的后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