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归日

他曾是家中的大少爷，家境富裕，从小被父亲送出去读书，年幼的他接触了不少共产主义思想。12岁时，年少的他扛起步枪，跟随共产党走上了抗日之路，从此背井离乡。随着战争的深入，家族败落，颠沛流离。解放后他留在了武汉，立业安家。
一晃60余载，乡音未改鬓毛衰。其间，回乡探望过几次，昔日富足的家业已不在，战争以后，剩下破败的村庄，物是人已非。如今年老体弱，坐上短途的汽车都倍感乏力，对遥远家乡的思念却与日俱增，虽是少小离家，老大却不能归。隔岸思乡，耄耋之年的他，经常梦归故里，故地旧事历历在目，一丝一爿，丹花古树黄土地，还有那些至亲的弟弟妹妹们。他把家乡的故事讲给最疼爱的孙女听，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老家依着广袤的渤海，有鲜美的鱼虾，大大的螃蟹，每天都能看见朝阳夕霞下满载而归的渔船……
20余年了，我第一次带着爷爷的嘱托，随父母同辗转了几趟列车，来到了他朝朝暮暮魂牵梦萦的地方。在这里，有许多我素未谋面热情淳朴的亲人；见到了餐桌上各式各样美味的海鲜；海风，还有渔船。小住的几日，让我流连，乐不思蜀。
挨家挨户地问候，大老远我就看到一位白发苍苍拄着拐棍守在门口等待的老人，她是爷爷当年最疼爱的小妹，是我的姑奶奶。她激动地望着我，口里不断念叨着：“我的大孙女啊，终于见着了！真好，真好……”我第一句话是：“奶奶，你和我爷爷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老人笑逐颜开：“他是我老哥哥啊，那当然！你爷爷可好？”看到我点头，她高兴地拉我上炕聊天，我亦开心地讲述关于爷爷在武汉的一切一切。这是我第一次来北方，第一次看到北方农村的院落，第一次坐上北方人家的炕头吃上丰盛的北方美食，第一次感受到自家亲人火一般的热情。我开心地在院子里掐豆角，拔韭菜，好奇地看着姑奶奶烙大饼。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于我都是新奇的，乐趣无处不在。爷爷还不放心地打来电话，害怕城市长大的我们过不惯农村的生活；嘱咐爸爸说，要是不习惯你们就早点回来吧。电话这边却笑声不断，爸爸说，只怕我们都不想回武汉了呢！
爷爷的弟弟们亦精神矍铄，谈到他们的大哥，脸上写满了敬佩。从老人们口中我了解了爷爷当年走过了多少坎坷的路，吃过了多少我想象不到的苦。乡愁牵系着分隔两地的亲人，连接他们的绳索，便只是无尽的思念。他们问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老哥哥好吗？”我的鼻子开始泛酸了，此刻我多么希望爷爷能亲自来到这里与自己的亲兄弟姐妹团聚在一起啊！我终于了解了爷爷有多么孤单，即使儿孙满堂，生活富足，还是无法填补他的思乡之情。故乡的风与云已不再属于他了，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60余年战争的血雨腥风、太平盛世的安定祥和，都在思念牵盼中度过。地图上一扎来长的距离，却是那么遥不可及。我终于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不让我去外地念书，为什么努力打消我去工作后离开武汉的念头。少不经事时总希望自己离家越远越好，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对家以外的地方充满无边地向往，年岁大了事业有成，荣归故里，却发现淡薄了亲情，思念是很痛苦的事情。我想我终于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
爸妈拥抱曾经去过武汉的叔父婶婶，荏苒光阴，彼此脸上写满了时光的轨迹，岁月的沧桑。20年了，翻看旧照片时却恍若昨天。
亲人们的热情款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在这里我们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哦不，比过年还开心。这里有我从未感受过的大家庭的温暖。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有着亲密血的缘可爱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么多疼爱我的叔叔婶婶。他们带我摘桃子捡贝壳，去虾池捞美味的虾和蟹，大清早起床为我做好吃的，甚至请假带我们玩遍整港口。每天聚在一起，一大桌人，吃饭，唱歌，叙旧。欢声笑语不断，时时洋溢着亲情。这样的快乐是前所未有的，亦从未感受过如此奢侈的幸福。我好奇地问堂姐，你们这里过年也这么热闹？“这算哪门子热闹，过年更好玩呢，鞭炮啊，礼花啊随便玩，北方天气虽然冷呢，可每个人心里都暖暖的呢！”我半开玩笑地说以后年年都要回家乡过年，他们笑着说欢迎。
也许在爷爷的印象中，家乡的路还是那么泥泞不堪，亲人们住着破破烂烂的小屋，每天干着繁重的活。走之前就嘱咐我，要入乡随俗，准备好吃苦。可在这里我过着比自己家还舒适安逸的生活，住着三叔家宽敞亮堂的楼房，清新的空气，还有那么多亲人围着我转，每天专车接送，各个餐厅吃个遍。快乐至此，死而无憾了。时代的变迁，和爷爷当年看到的家乡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些在回家后，爷爷从我的描述中得知，乐呵呵地幻想着家乡的巨大变化。问我还想回老家不？我拼命地点头。他老人家皱纹立即舒展开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使至亲也要遭遇分离。临走时亲人们送来了家乡的特产，大包小包，怕我们提不动，亲自开车把我们一路送到天津火车站。离开家乡时，我们都哭了。尤其是看到2爷爷拄着拐杖跟着载有我们的车，蹒跚前行时，心酸一阵一阵地泛滥。再见不知何时了。硕大的墨镜片可以遮盖住我的泪，却盖不住我的悲伤，别时容易再见难，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我的相机里记载着在家乡的每一分每一秒，拿回家给爷爷分享，它们永远定格在我的相册里，并且永不退色。待到想家乡了，拿出来回味凭吊一番。
我喜欢的诗人说，离别以后，乡愁是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