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似茶

我虽也喜欢热茶袅袅的香雾，却是个不喝茶的人，因喝茶每每失眠。和朋友去茶楼小坐，点的都是没有茶叶，水上飘着几朵淡黄色菊花和几粒红红的枸杞的菊花茶。
二十年的习惯竟然因为认识了一个酷爱喝茶的男人而改变了。和他的第一次相见是一个夏日，与他坐在锦里的茶楼里。看他居然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小袋包装精致的茶叶，很觉诧异。因为很少见到去茶楼喝茶自带茶叶的主。当服务生要帮忙泡茶时，他竟然拒绝了，坚持要亲自泡。他要服务生准备一壶煮沸的开水，泡茶的盖碗和三只杯子。当时有两个感觉：一是这个男人喝茶太过磨菇，第二不明白两个人何故要三只水杯？东西齐备后，只见他撕开袋子，把在我看来是好大一把茶叶全部放入盖碗中，然后加入少许沸水冲淋，将冲淋的水倒到一个杯中，告诉我这是洗茶，这水是不喝的。最后他又再往茶中加入少许沸水，用拇指捏住碗底，中指紧紧压住盖子，将茶水注入我面前的杯中至小半杯，在他自己的杯中也注入小半杯。看着浓得发黑的茶水，我这个喝茶失眠的人有点生畏。却见他端起杯子，浅啜一口，并不急于咽下这小小一口茶，而是微闭着眼，嘴唇啧啧有声，然后才将口中的茶咽下，一副悠然忘我，回味无穷的模样。我也端起来喝了一小口，感觉和川茶的口感完全不同，浓烈许多。他告诉我这是武夷山顶级的岩茶，每天抽两包烟的他最爱这味道浓烈生津止渴的岩茶。他笑称这岩茶还有将因抽烟产生的痰从肺叶中催出的功效。我无从考证，不知是否有理？
淡淡的茶香似有似无萦绕指间，在茶的氤氲中，我慢慢知道了十几年前，当这个小个子的福建男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为了自己和家人告别捉襟见肘的日子扔下工作独自打拼。十几年弹指一挥间，有过被人追上门要债的屈辱，也过日进斗金的辉煌，现在事业遇到突发的困难而暂时停滞。说到这些，在这个本来此时事业应该做得风生水起，可是却因为别人的错误背井离乡，独自在异乡从零开始的男人脸上竟看不到丝毫的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眉宇间只有淡定从容与乐观自信。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不由得不让我肃然起敬，不由得不让我折服，甚至怦然心动。
以后的日子，便常常跟这个男人穿过宽窄巷子悠长的小巷，去有着静谧的四合院，高大的屋宇的瓦尔登喝茶。午后的瓦尔登往往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他总是拿出自带的上好的岩茶，有时候也是柔和一些的红茶，亲自冲泡了，斟到我面前小小的杯子里。看着杯中或琥珀色或玛瑙色的茶水，听着这个嗜茶的男人侃侃而谈，茶还未入口，人倒是先有些微醺了。这时我全然忘记喝茶会失眠，轻捏小杯，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随着微微苦涩的茶香一次次在齿间流转，我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茶苦涩中淡淡的回甘。此时再看身边的这个男人，谈笑间自有镇定自若的风度，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大气与泰然，眼神中尽是善意和温情。我感觉自己渐渐沦陷。
茶香萦绕的日子，如水般滑过，和这个男人日渐一日地熟识起来。他常用一套剔透洁白质薄如纸的旅行茶具泡福建有名的大红袍。那杯子很小，一饮便入喉。喝工夫茶连杯子都极讲究，杯浅则水不留底；质薄如纸能起香；白则能衬托出茶色来。这个男人让我知道喝茶如此的讲究，喝茶如此的美好。品茶也如品人，初时的微微苦涩，反更衬出稍后的丝丝甘甜。苏东坡说“从来佳茗似佳人”，我想说“佳茗似佳人，佳茗更似君子”。片片茶叶暗淡无光，入水后却滋润舒展，筋筋脉脉里流溢着淡然的氤氲，缕缕的清香。这个爱茶的男人，有着茶一样的清香，茶一样的暖意。当一杯香茗在手，这个内敛温和的男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滔滔不绝。他既有小富即安，知足常乐的平常心，又有壮志未酬，雄心勃勃的野心。他成熟中不乏刚毅，谦和中又透着自命不凡。杯中水波不兴，而我心中却已泛起阵阵波澜，不经意间就迷醉在四溢的茶香中了。“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香。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恍惚中我似乎已对这个男人说过千遍万遍，就像当年的皎然说给陆羽。虽然我不是皎然，他亦不是陆羽，我们只是红尘中的一对普通男女而已。
佳茗清醇，香远溢清，虽日日相晤仍忍不住一再流连。自欺不愿承认，只说是为了香茗之故，香茗似乎成了最雅致的注解。只是凿凿的心事，稍不留意，就会被深深触动。时光在茶盏上丝丝缕缕的香雾中流转，片片茶叶在杯中悠悠荡漾，起起落落，有如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