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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我喜欢看秧苗插上一星期后的水田,葱绿的秧苗经过挪窝的折腾,已经从东倒西歪的颓唐中缓过神儿,抖擞地挺立在一棋棋白玉盘上,横竖笔直成线,秧苗是坐标点,远望,它们又是写在大地上的美丽诗行,而写下这绿色诗行的
我喜欢看秧苗插上一星期后的水田,葱绿的秧苗经过挪窝的折腾,已经从东倒西歪的颓唐中缓过神儿,抖擞地挺立在一棋棋白玉盘上,横竖笔直成线,秧苗是坐标点,远望,它们又是写在大地上的美丽诗行,而写下这绿色诗行的,大多是插秧客。
家乡稻田多,一到插秧季节,一家老小齐上阵,也难以对付一垄垄排队等候的水田,在所有农活中,偏偏最要命的就是这插秧。每人坚守一方阵地,不是直立,不是匍匐,而是一直弯腰,一行行,从左数到右,又从左数到右,蜗牛般爬行,稍微爬慢一些,你就会落单,远远地似被撂在一个孤岛上,除了绝望,还是绝望。长时间的弯腰,已经是巨大煎熬,烈日却还要炙烤背部,水田的热浪偏在下面蒸腾,人感觉就是一只蒸熟的虾,蜷缩了,红透了。蚂蟥趁机落井下石,冷不丁发动袭击,缠住腿不放,让人更加焦躁不安。这从早到晚的插秧,在我看来,就是现实版的夸父逐日,每户人家都不愿没日没夜地奔跑下去,宁可花些钱请插秧客。
插秧客像听到召唤似的,每到这个时候,都从四面八方云集到小镇,大多是年轻的姑娘媳妇,一顶草帽,一身换洗衣服,便是她们出门在外的全部家当。跟户主讲定价钱后,便尾随户主下田开工,怕她们偷懒,户主常安排家里最会插秧的人在地里督工,一场比赛不由分说地拉开了序幕。四五人一字排开,左手握住秧苗根部,拇指和中指只轻轻一弹,一撮秧苗自动分出,右手随即接住,又钻入水中,秧苗就牢牢地钉在了水田里。她们都是笔法娴熟的诗人,不必打草稿,不用多思考,谈笑间,就在长长的纸卷上编织出绿色诗行。她们和太阳赛跑,太阳躲在云里睡觉时,她们已弯腰奔跑在地里,太阳滚落山下歇息后,她们才撑着酸疼的腰离开田埂。第二天,她们又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户主面前,重复昨天的日子,对抗暑气,打败疲劳,跑赢太阳,一直跑到农忙结束的终点。
插秧客像候鸟,跑完一季,第二年又如期赶来。在这些插秧客中,有两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读初二时,家里依然请插秧客,请来的人中,有一个女孩个子不高,身体特单薄,黝黑的脸庞透出稚气,夹在几个大人中,奶奶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孩子,想要辞退,同伴们忙上前替她帮腔:“您老别看她年轻,干起活来手脚麻利着呢,要不信,您到地里看看。”奶奶还是不愿意:“让一个孩子从早插到晚,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女孩大方地站了出来,满眼乞求地说:“您放心,我不娇气,在家我就是一个劳力,里里外外都干过,习惯了。”女孩留了下来。紧张战斗了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格外关照她,在她的饭碗上堆满菜,“这丫头真不错,手脚快不说,还吃得苦。”一打听,她比我只大一个月,为了三个弟妹上学,她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出来当插秧客,也是替弟妹攒学费。女孩和同伴一起,忙完我家的活儿,又辗转村里另几户人家,一直坚持到最后。她用赚来的钱为自己做了一件花布衫,走时,穿在身上,遮去了晒得蜕皮的手臂,笑靥如布衫上的花儿,灿烂美丽。
另一位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媳妇。一家三口,在镇上做生意,日子幸福得像花儿一样,谁知丈夫竟患上了尿毒症,定期透析的费用让家庭变得举步维艰。插秧季节来临时,几年都没有和农活打交道的她在村里当上了插秧客,想用辛苦赚来的钱接济丈夫的治疗费。几天下来,人又瘦又黑,好几个手指头都戴上了布套,手指都浸泡得肿胀变形,更何况那弯如弓的腰呢?丈夫哭着劝她别干,自己已经是鬼门关前的人了,不能再把她拖垮,可是她仍然咬牙奔走在一个个田埂上,她说:“身体上的苦和累我都能消受,就是不忍看见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这些年年奔跑在水田上的夸父们,生活馈赠她们的是贫穷,是不幸,然而她们没有打倒,更不会打败,对家庭的责任,对劳动的景仰,对未来的期盼,锻造成一根不弯的脊梁,支撑着她们毫不疲倦地奔跑下去,正因为有了她们,无垠的稻田上才有了勃勃生机,稻花的醇香里才有了丰收的喜讯。
五一过后,插秧季忙碌的气息又随着骤升的气温弥漫开来,家里父母打来电话,说插秧客难请,即使240元一天,也请不到年轻的姑娘媳妇了,她们呆在城里的工厂,不愿回来遭罪挣这辛苦钱,很多人家只种几块口粮田。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时代在进步,我们终于明白了人力资源的宝贵,人也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可是,在机械化还不能完全覆盖的地方,倘若我们丢失了插秧客身上的夸父精神,我们的农业,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发出危险的信号?
从电视中,我了解到三江平原是个广袤的粮仓,那里基本上机械化生产,可插秧客依旧大量需要,也就是说,无论社会怎样进步,我们都要牢守农业之根,插秧客及其她们奔跑的精神不能退出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