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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一入冬,就着人准备过冬的咸菜了——大白菜、红白萝卜、线线辣子,还有粗盐姜椒蒜,今年缸里多压了十斤芹菜半袋子洋姜。山里人称咸菜为寒菜。咸、闲两字,陕西方言念han。塬上人音意直白,直接叫做盐菜——盐腌的

一入冬,就着人准备过冬的咸菜了——大白菜、红白萝卜、线线辣子,还有粗盐姜椒蒜,今年缸里多压了十斤芹菜半袋子洋姜。
山里人称咸菜为寒菜。咸、闲两字,陕西方言念han。塬上人音意直白,直接叫做盐菜——盐腌的菜。我觉得还是寒菜的叫法妙,腌的时节、吃的时段都交代清楚了。
我父亲是山里人,母亲是塬上人。所以我既叫寒菜,也叫盐菜,还和城里人一样洋洋的叫咸菜。那要看和谁说话,看人下菜我也会。
寒菜是过去人家冬令主菜,一碟腌辣子,不切,一碗老糊汤,黄灿灿的,一脚蹬在桌子桄上,一口气咥三个白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舒坦的过冬。
糊汤和寒菜最般配。玉米糁子熬稠,筷子一夹一块,寒菜油泼拌芫荽也行,直接切碎装盘也行,要省事,从寒菜瓮里捞出来手撕着吃也美气。糊汤寒菜是早年农家的主食。那时候缺粮,没有谁家能败家到蒸馍吃。糊汤滚烫热火又顶饱耐饥,山里又多种玉米。硬柴火,生铁锅,碱放足,大火煮熟小火咕嘟。人说“快火肉,慢火粥”,其实指的是熬糊汤。加洋芋疙瘩、红薯疙瘩都好。一家的硬劳力,一冬的懒日子,有糊汤寒菜就够了。这绝对不是穷开心。
我如今不常吃糊汤了,我麻烦洗锅。糊汤锅底(锅巴)粘的牢,洗下来费劲。主妇们常常在舀完饭后先倒一瓢水泡着,吃过了再耐心的拿铲锅刀铲。如果火候掌握的好,锅底能利利的揭起来。也有软些的,铲成劲道的疙瘩,叫蹴蹴,蘸寒菜水吃最好。炕干的才是正宗的锅底。火太旺炕糊了的也舍不得丢,吃一嘴黑。我妈怕浪费,说吃黑锅底克食、能拾钱。克食的好处是不放屁,拾钱的幸运我从没出现。在我的经历中,能抵御金钱者有,能漠视美色者有,而能拒绝糊汤锅底的人我还没遇到半个。我敢为我的话负责。糊汤锅底比大米锅巴香脆,咔咔嚓嚓,咀嚼有声,唇齿留香。我从小争气好强不吃别家饭,只为一块锅底伤过脸面。三岁的时候,早饭后我会就近串个门,去邻居家吃块锅底,我有这个自信,增叔家人好,周婶子不去也会送过来。那年月人穷,邻家有个小孩,都会给一块黄亮亮的干锅底,只要案板上有。我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早上,我从周婶家拿着一大块锅底正要出门,锅底的样子我也记得,边缘亮黄,中间略黑。门槛高,我扶着门轴努力的跨过一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周家长子回来了,他一声断喝:“谁让你拿我家锅底?”我哇的一声哭了。我当时有多羞臊多屈辱多伤心啊。三岁以前的记忆非常有限——姑父给过我两块钱压岁钱,六八年,那是巨款。车家花铃挖伤了我的左眼,伤痕至今犹存。第三个就是喜娃哥呵斥我拿他家锅底。时隔四十多年,我依然记恨。前年清明回乡,见面先捣他一拳:“还要你家锅底不?唵?”喜娃哥约莫长我十七八岁,那时他已是大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只是言语少,不和小孩玩。现在变的随和健谈,说他记得当年得罪过那个小妹妹。倒没有抵赖。如今,老屋早已荒芜,土窑虽未倒塌,看起来却是那么小,当年如何住下一家人呢,家里从不感觉拥挤呀。蒿草掩了窑门,窑背上酸枣依旧蓬勃。循着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上去,光阴逝去,人事皆非,记忆斑驳,不变的是门前的几棵老槐树。我忘了再看一眼喜娃哥家的门槛,究竟有多高,当初若是平地,我肯定能在他回来之前顺利撤退。
老屋在村子的最高处,人称上睑——上睑张家,上睑车家,上睑周家。我姑住在前台上,村里人只肖说前台上老石就是他了。我家靠北,窑背上一条小路能通到公社,山上全是茂密的狼牙刺,春天开半坡的花,狼牙刺的蜜莹绿剔透,据说营养极高。还有木瓜和酸枣,木瓜我够不着,酸枣红了会自己落下来,顺着瓦槽咕噜噜滚到院里。
中间住车家,车家三姑娘是方圆有名的美人,高中没读完就出去闯社会了,颇有出息。车家人都长寿,车爷活过百岁,车老姑据说九十二了还能擀一家人的面。车婆是河南人,说话和唱歌一样拉长了声调。她和儿子增置气,总在我妈跟前学说媳妇的不好。吃饭了,老婆在炕上哎哟哎呦的声唤,说心口疼,不美气,吃不下。吃过饭别人下地干活了,车婆开始给自己擀面打荷包蛋。她不瞒我妈,也瞒不住,她家烟洞紧挨着我家山墙,风吹草动都看得见,我妈又是医生,老婆有个头疼脑热,迟迟早早喊一声最方便。车婆有时候也会偷一两个鸡蛋给我哥吃。我哥脚野,爱跟着增叔上山砍柴,裤子时常挂的破破烂烂,车婆就心疼了,说我妈惯女子不疼儿子,浑衣服都让女子穿了,我姐那时在太安村上共大——共产主义大学。增叔有四个娃,都是女子。
再过去第三家是周伯家,周家人宽厚善良,迁出村多年,我两家走动最多,只是我和喜娃哥每次都会擦肩而过。周伯八十大寿的时候我去随礼,他开车去接他舅,没等上。我的债也一直没得讨。忘得了吗?沉淀了四十年的浓浓乡情如何淡得了。
胡拉被子乱撴毡的扯了这么远,我其实是想说滋养了我的寒菜糊汤和流淌在血液里的殷殷亲情。
我大姐是腌寒菜的高手。这是基因,和技术无关。我二姑也是。不见她多用心,多认真,多当回事,胡乱把菜压进瓮里,压上石头,几天以后捞上来,就能吃了,而且好吃的不得了。大姐开餐馆那两年,寒菜最招人。院子里四个五斗大瓮,大门后一树花椒,花椒摘了炒菜,叶子全部洗来垫在瓮底,其他菜一层、盐一层的码好,冷水哗哗的倒进去。啥讲究没有,啥秘方没有,出来的寒菜就是萱净、清脆、爽口,连白花都不曾有。许多熟客称道大姐的手艺,走时带一袋回去吃,我姐来者不拒,更不收钱。可惜,我没学过她的手艺,我知道我学不来。
现在,一天三顿还吃咸菜糊汤的只有我哥了,我哥历来不讲究吃穿。专家说寒菜里亚硝酸盐是致癌物,能引起高血压,我哥不听,还是爱吃糊汤寒菜。看来是要吃一辈子的。我达就吃了一辈子,吃到八十一岁,只是他老人家多爱一份豆食炒肉,而且要肥肉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