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的绝唱
作者:贵价时间:2025-03-20 07:25:13热度:0
导读:古城的艳阳天全是从迷雾里剥出来的呢。小凤仙说这话的时候,正抱着阎从鹤,想让他躺进滑竿上的竹椅子里。雾是随嘉陵江来的,我在江边喊嗓子的时候亲眼见过。天还没大亮,眼见着光麻麻的水面上突然就有雾了,像是天上
古城的艳阳天全是从迷雾里剥出来的呢。
小凤仙说这话的时候,正抱着阎从鹤,想让他躺进滑竿上的竹椅子里。
雾是随嘉陵江来的,我在江边喊嗓子的时候亲眼见过。天还没大亮,眼见着光麻麻的水面上突然就有雾了,像是天上的云落在上游顺水给冲下来的。没等人回过神,雾就上了岸,把什么都吞了。
小凤仙轻声说着,也不管阎从鹤是不是在听。阎从鹤年轻时候可高大了,她爹扎的龙,历来都是阎从鹤舞龙头。现在,阎从鹤的年龄比爹当年大多了,人老了、还病着,四方的阔脸只剩下两根指拇宽,身子骨轻得让她这个老太太都能一把抱起来。
雾来得快,散得也快,你看、你看,刚才还看不清我们的幌子呢,现在连中天楼的顶子都出来了。
小凤仙把阎从鹤放进椅子,又从屋里拿出一床薄薄的棉被给阎从鹤盖上。盖好了,她起身退后几步看看,问,好不好?阎从鹤没有回答。她近前来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把阎从鹤的双手放到被子外面,捋着阎从鹤的衣袖说,这样才好、这样才好。
她刚收拾停当,门外就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凤仙凑在阎从鹤耳边说,你这几个月做的,不就是想让他们知道啥才是真正的纸扎吗?我把他们请来了。
随即听到门外巷子里有人说,这幌子,粘了雾气,湿哒哒的。
小凤仙对阎从鹤笑笑,也不急着去开门。她晓得这幌子为啥总被人惦记:古城里同样是卖花圈的店铺,别人门前都只用白色粉笔在门板上写两个字“花圈”,唯有他们阎家挂着这个“纸扎”的幌子。
果然门外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讪道:
一个糊花圈的,咋能挂这幌子?挂了这多年,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按老规矩,扎过四条神龙的人,才配挂这个。可现在谁还扎龙?再等几年,要是花圈也像龙一样用机器生产,我们就会跟走街窜巷的货郎一样,消失了。
老阎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开门做生意了吧?咋的了?只见他买原料回去、没见他卖什么出来,他不会是在给自己糊花圈吧?
小凤仙的脸色倏地就变了,气呼呼地一甩手,迈着小碎步穿过天井、绕过照壁,三五两下把大门扒拉开。门外的人大都是她爹的徒子徒孙,看到她的样子,揣着明白当糊涂,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忙打招呼。这个说,半年前见过他们二老去城南听川剧,那个说上个月见过他们在城西较场坝隔着栅栏看风景、还有人说好几次在城东市场碰见他们买篾条买纸。小凤仙站在门槛里看着他们,像从舞台上看观众。她是个在人前永不卸装的花旦:头发已经是珍珠色了,却还挽成一个蓬松的高髻,颤颤悠悠的,看着随时要散却又总不变型;两边的腮帮子拓下来,脸上已经有三个下巴了,却还描着眉、抹着粉、涂着口红;身子已经干瘪得分不出前后了,却还穿一件湖蓝色花皱缎夹袍,而且熨得平平展展。
人们在哄闹中进了阎家院子,但进进出出间,合壁井巷却彻底肃静了,一支五十多年来古城人从没有见过的队伍,悄然走出了阎家院子。
最先出来的是一条青龙:眼睑时开时合,拳头大的龙眼圆睁着射出穿透氤氲的光芒;细而曲的龙须一上一下地晃动,像平静水面下遭遇了暗流的水草;青色的鳞甲、金色的边因为细致的手工,厚重得让人感到它就是一条龙,一条该在水里、地上、天空中自由往来的龙。青龙的头转过合壁井巷了,尾巴才出阎家的大门,随后依次跟着黄龙、白龙和墨龙。举龙的人小心地握着每节龙身下面的木棒,从合壁井巷穿过学道街、北街、中天楼、西街,出了城沿滨江路走向城西的较场坝。远远看去,龙蜿蜒在曲里拐弯的街道里,就像是自己游走在古城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
龙后面是一乘两个人抬着的滑竿,小凤仙拎了一个布口袋紧紧地跟在滑竿旁边,眼睛直盯着阎从鹤,只用余光看路。阎从鹤半躺在滑竿上的竹椅里,他修长的、青筋暴突的手,哆嗦着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龙出了古城,沿滨江路缓缓地往前移动。从城里到城外一路都有人跟来,队伍便越来越大,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浩荡如滨江路旁的嘉陵江了。冲破越来越虚的雾,一江秋水喘息着,真切地看到龙进了较场坝,首尾相接,盘成螺旋状。
举龙的人从较场坝里退出来后,小凤仙握了握阎从鹤放在薄薄的被子上的双手,起身走进较场坝,站到盘着的龙中间,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火把、点燃、画了一道弧线——四条龙几乎同时燃烧起来!
一阵惊叫声如炸雷在嘉陵江边响起。雾散了。火光中,有人看到阎从鹤的手正慢慢地从薄薄的棉被上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