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心儿

昨天刚栽下的葱，已经从心儿里抽出了新叶儿，在萎黄疏落的叶子里，挺出十分的翠嫩来。太阳光把院子里照得亮晃晃的，铅条上，女儿那件粉红衫子在风里非常明媚。
这里是北京郊区一个很有田园气息的小镇，不过，现代化的烟尘，其实，早已经渗透了这里的很多角落。
她呆呆地坐着，肥胖的身子裹在一件半旧的驼色衣服里，衣服很干净，但有很多褶子。洗完了衣服，她就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了。一抬头，看见了在风中晃动着的粉红衫子，她的心才狠狠疼了一下。
我的女儿！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泪重新流回了心里，可女儿丰润鲜红的小脸儿和胖嘟嘟的柔滑的小手儿却好像正紧挨着她。她只有八岁！今天，她一个人，跑着去上学了。2003年5月20日，早上7点30分，我的女儿，她一脸坚毅地告诉我：她决心一个人，跑着去上学！
这怎么可以？！扶着女儿弱弱小小的身子，她的生命一下子地动山摇。“是嫌妈妈总推着车子走，太慢了……是嫌妈妈不如别的阿姨好看，难受了？……是因为妈妈没给你买裙子，生气了……”她问完一句，就盯着女儿瞧一回，可每次看见的都是女儿在摇头。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妈妈！妈妈！我长大了，我有腿，我不想让你再为我受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累！”
女儿的眼里有两片水晶，整个世界都镶滿了水晶。
她明白了，十年来，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并不是一段空白！虽然我离了婚，又胖也不好看，是个只上过三年小学，没有固定职业，又得了静脉曲张和角膜炎的女人，而且，被丈夫抛弃了，可是，我仍然拥有我的女儿，拥有她对我的爱，这，足够让我活下去了。让要离婚的丈夫永远走开吧！
院子仿佛一下子大了，风滑软如水。往事，便烟岚一样飘起来。
以前，她总是推着女儿去上学的。因为她几乎骑不动自行车了。当然，主要是因为眼神儿不够好，怕摔了女儿。好多接送孩子的家长从她身边掠过，她很羡慕那些脸颊红润，长发飞扬的妈妈。他喜欢的，也许就是这样的女子吧？她垂下眼皮，艰难地走着，腿上像绑满了湿透的棉花。邻居家的男孩儿站在自行车后面，扶着他父亲的肩头，飞快地过去了。她感觉出女儿的小手儿用劲儿地揪住了她的衣襟儿。他这样送过女儿吗？离婚前两三年，他就经常不回来了。偶尔回来一次，也一定会瞪着一双酒眼，一脸的不屑和鄙视。可她，还是盼他回来；盼着时间，会改变他的心。
昨天中午，他瞪着一双酒眼，踹门进来时，她正在给女儿梳小辫儿。“我告诉你，你再怎么磕头爬跪也没用了！”他被烟熏黄的手指好像还从还没有靠她的脸这么近过，“我烦你，我见着你就脑袋疼！现在，你的后台也倒了，你还有嘛拿手，嗯？”
她看不见那只熏黄的手指了。梳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身子摇了两摇，急忙抓住了旁边儿的椅子，又一把搂住了扑进怀里的女儿。丈夫的话，像一把锤子，猛然击碎了她的一切。一起过了十年，打了至少九年零十一个月。这中间，她哭过，她求过。她满以为有了孩子，他就会珍惜这个家，可没想到……
“没良心的！这会儿你嫌弃我了？可十年前，你难道长了一双狗眼吗？你，你毁了我……”
等她醒来，只有八岁的女儿陪着她。她一抬右手正好摸到了她的小脸儿，孩子趴在她的身上已经睡着了。她把柔嫩的小手儿贴在了自己泪雨滂沱的脸上。
心肝！我怎么舍得你没有爸爸？虽然，我知道你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的日子，也见惯了我们无休无止的战争，可是妈妈怎么忍心？
“妈妈——妈妈——你就让我爸爸走吧！我不愿意你哭，我害怕你死！”女儿一醒，马上就这样哭着、喊着。
她一下子把女儿搂在胸前。窗外的阳光都变成雨，泼了进来。
他走了。她放他走了。她决定放他走的。他流着泪抱了抱她的女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看着他走远，和女儿一直看着他走远。西边那排柳树，正被太阳染得通红。
可院子里，葱心儿正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