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玉

窗帘已下垂，浅棕色的窗帘上绘有粉彩花马，仿佛奔跃于房中人眼下。客人来到这个地方，已完全陷入于一种离奇的孤寂境界。不过只那么一会儿，这境界即从客人心上消失了。原来主人不知何时轻轻悄悄走入房中，火炉对面大镜中，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沈从文《看虹录》
（一）
我又回到了那座庭院。院墙上的蔷薇花开成了当年的模样。
“我喜欢蔷薇是粉的，你呢？”
“还是白的好。”
“白的有什么好呢？像一场伤逝。”
（二）
点上第三炉香后，整个堂屋就弥漫在檀香浓郁的味道里。巷子尽头高发祥家的验玉行迎来了新顾客。一双绣着青花鸳鸯的软面拖鞋，一前一后跨进那有点高的楠木门槛。鞋帮子上不染泥，让人以为这人是飘了来的。麻方子真是好福气，修来这一房轻巧身段俏眉眼的姨太太。高发祥一面从黑边镜框算盘珠子上抬起眼睛，一面这样想着。
“你帮我看看，这玉可活得？”
高发祥觉得眼晕，那股香气凑得太近，和门口天井里头的落雨般的，正中心尖那么一小方领土。他有点慌张地接过玉，拿出块丝绒软布，先把这墨色的珮饰小心擦了擦，放入浓灰水中，加上点乌梅，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煮起来。
（三）
我总是可以回去，静静地呆一会儿。看见蔷薇开满院墙。
无人管的蔷薇才是真的蔷薇吧。倔强地生长到外面去。记得去年它们都是白的，可今年就掺杂了些微的粉红。明年我还是要来，我喜欢蔷薇是粉的。粉色满了，才好看。
窗帘被人拨开，人影只闪了一下，就回缩进去。我猛地被吓住，躲到那棵合欢树的后面，又笑了笑，走了出来。合欢花粉咄咄的样子惹人喜爱。我看见身体上那些太阳透过花叶留下的光斑，那块玉仿佛活了，变成皮肤的颜色，之内流动着血液，以及我这多少年来，说又不得说的事。
（四）
高发祥家的验玉行子可算是十里八乡的老店。这乌梅浓灰验玉的法子，从高发祥的曾祖父那儿传下来，已经有了些年头。玉本灵物，真假难辨，但一到了高家的验玉行，就没有逃得过高发祥眼中的假玉。
女人蹙着眉，缎子脚面一高一低的斜搭着，似有些不经意的打量这满是檀香味的店铺。檀香养玉，满店都有些灵透的劲儿。高发祥只低头做活。时不时搭着话。
“真的是块好玉，麻爷送的？”
“你只告诉我，好玉可都活得？”
“玉随主人。主人精细了，它就活得。不给外人碰就是。”
（五）
我似乎很累，又似乎还是在做梦，连身子都虚飘飘的。可这院子里的暖热让我乐意回来，一呆就是好久。玉在我的脖上，仿佛撑不住一般地烫。每当我回来，它就总是这样。眼前的蔷薇不可遏制地在红了，季节在我眼里，只是那些大片凋零的草木，我看得见那些行进的速度，那些香味来不及消散就又已经回转。
青草混着蔷薇的味道。
（六）
麻方子绝不是好玉之人。此时他坐在新娶的姨太太身后看牌，一面用胡子磨蹭女人光洁的颈项。缘着红绳，他又习惯性地摸上那块玉，放在手心里揉搓了一会儿，接着松开。
“锦绣，你这玉可是上品。麻爷宠你到这般，让人看着好是眼热呢。”对面的婆姨递过来暧昧的眼神，被麻方子接了个正着。
叫锦绣的女人嘴里轻哼了一声。“喜欢？让麻爷也买给你便是。”说罢扭身就走。
（七）
我已经记不清楚，这块玉是何时活的。我只记得它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摘下过。我看见那些粉红寂寞地氤开，就好像看见那双纤细又疼爱的手，细细地绕过了玉，抚上我的锁骨。
“是块好玉，不用验，就知道的。”
“恩。”
“为我活一次。别让别的男人碰它。”
“恩。”
（八）
高发祥把玉从石灰乌梅水里捞出，细心地擦拭了几遭，又用块绸子包好。递给女人。
“真的是块好玉，别让旁人碰了。这样的玉若还活不得，当真可惜了。”
女人接过去，打开来，用一根新的红绳小心地穿好，递给高发祥。
“你顺手帮我戴上。绑个死结。它是好玉，我不摘了。”
满屋子的玉气，一下子凝住。
（九）
那晚我看见玉里的血丝，仿佛那些血可以流动一般，我每低头去打量，就仿佛看见不同的情状。玉身渐渐透明，那些红就更加清晰。
“锦绣这女人怎么是个病痨子，小脸儿煞白，刚过门那阵儿多光鲜呢。”
他们怎么能够知道，是玉在收留我的命呢。我就要在这块玉里活了，谁能知道？我更不想告诉给谁。麻方子收了新女人，再也没近过我的身。我的心里快活着呢，这才是好的生活，我吃得很少，大多数时间是端了一杯茶，隔着窗户看人。这玉是需要好好养的，它从此就是我的命了。
（十）
午后吹的风，一阵暖过一阵。
这是熟悉的院子，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回来了。我就站在合欢花树下，看到妹儿拨开窗帘，她还是粉红的脸蛋，一副不知人事的模样。
我还看见了那一晚，母亲一直在病床上的父亲近前哭，说卖了锦绣才能给你医病啊！
我的胸口已经不疼了。这玉活了，暖得我觉不到一点疼。
蔷薇花一下子就凋了。那些粉红铺天盖地。
（十一）
神在我们生命里。
2007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