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乱

[一]流萤紫蝶恍前事
它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薄的翅，细的身，通体莹紫，双触微颤，愣愣地飞进了他的书房，扑扇出一屋春色。
他从书卷中抬起头，眉眼清秀，鬓角如削，看见那小蝶儿，竟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它也像认得他一般，悄然停在他的指尖。
心中一阵惊喜。这小生命莫非有灵性？然而他冒出的话却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若是女人变的，便不要走了吧。”
唉，真是痴了，想是前人的笔记读的多了，身处这幽山林院里，他不免会幻想有狐仙或者花神，化作佳人，带着一袭香气，踏月而来。
他本是这城中安府的公子，锦衣玉食，穿花越柳，生活好不快活，无奈秋试在即，父母一心想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便将他送往郊外的无念寺。这是一处清静地，没有骚扰，即便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也于缭绕的佛烟中静谧，不失为读书温习的好地方。他原本也热衷功名，寒窗十载，只为这秋试一举，所以只得忍一忍，过一阵无聊而专心的日子。
但他毕竟不是僧人，大姑娘小媳妇穿梭在佛殿，流萤小扇，裙袂翩跹。眼见，意动，心乱。四书五经里，竟读出镜花水月，正襟危坐中，撇不下儿女情长。自打开的窗中眺望，红粉佳人，纤腰细颈，唇边偷偷溜出一抹笑，幻想殿试及第后携美人回乡的妙景。
可是，此处只是寺院啊。没有红袖添香，莺歌燕舞，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苦了他是个俗世人，怎奈得住这种寂寞。此刻不知从哪儿飞进个可人的蝴蝶儿，他竟发起痴来。端在掌心，细细欣赏。
那紫蝶儿扇了一下翅膀，仿佛是回应，让他的心被一拎而起。它翅膀上如有一根丝，牵动，使他恍惚。定睛再看，它一身紫衣，勾勒出流畅华美的线条，滴溜溜在他指尖旋转两圈，像是舞出了一句暗语。
他攸地浑身冰凉。是的，仿佛有件记不起来的往事，紧紧系着他。遗忘令他不安，但所求谜底更让他惶恐。他有种冲动，想去挥手赶开那紫蝶儿。那紫蝶儿却轻盈地飞上他的额头，张开两翼，小心地触碰他的发丝。
蝶恋花。它把他当作花了吗？或者，它前世真是个女子？
他有点害怕这样的相遇，愣了半晌，慌然逃出屋去。紫蝶儿没有跟来，幽幽地静立在他的书页上。
跑到大殿前的香炉下，他才立稳脚跟。它只是一只蝴蝶，不是吗？堂堂七尺男儿，竟怕起一只紫蝶儿来，说出去，怕是被人笑掉了大牙。他舒一口气，烧了烛香，插在炉内厚厚的烟灰中，便如埋下一个愿望。
什么狐仙花神，前世女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一只小小的蝴蝶，且由它去吧。他折回自己屋中，继续温习功课。仍那紫蝶儿在他周围飞来飞去，他只当看它不见。
然而自那日起，他便经常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他身处一片火海之中，红黄相交的火，烧得整座院子噼里啪啦作响。他绝望地嘶喊着一个名字，云蝶，云蝶。没有回音。连青石板砖也着火般滚热，烫得他隐隐心痛。好不容易看见个女子爬倒在地，他急忙奔了上去，喊，云蝶，云蝶。转过她的身，竟只看到半张脸。一半完美如玉，另一半，扭曲到不如一个恶鬼。
他吓得一声尖叫，便醒了。手脚冰凉，一身冷汗。那紫蝶儿一直守在他身边，亲吻他额头的冷汗。
“云蝶，云蝶，是你来找我了吗？”喃喃的，他竟又说起来傻话。紫蝶儿绕着他扑扇翅膀，跳舞给他解闷，可他越看越心寒。
它若真是那梦中女子，却来找他做什么？它似乎爱上了他。可相恋？决不可能。它即便真变作一个美人，他亦不敢亲近。
他始终是个异类。想到这点，他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一连数日，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一下子瘦脱了层皮。也曾赶过那紫蝶，只是双目交错间，总有一股怜悯揪住他的心，让他不忍下手。直到那个女子出现，才让他暂时摆脱了痛苦。
她是个管家小姐吧，举止合度，温柔娴静。他在第一次偶遇时便惊艳心动，从此长了偷看的眼睛。
她每月初一十五必到，为身染重病的父亲祈福。他或躲在一旁佛柱后痴望，或混在拜佛的人群中聆听，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忘记心头的烦恼。
这才是他今生想寻的人。有单纯的笑容，清白的家世。
他回屋，所做的一切便是写诗。那些情诗不日就在城中流传开来，世人纷纷猜度诗的作者和他所恋的佳人。而她，则寻到了他的寮房内。
她的聪慧，让他体会了心有灵犀的快乐。夫复何求！纵功名无望，有如此佳人，也足慰平生。
这弃绝情爱的佛寺，本不是私订终身之地，可他，把家传的佩玉，戴在了她的心口。她的玉镯，也暖在他的心房。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小小的紫蝶儿静静立在案头，目睹这场爱情的发生，从头至尾，它没有出来打扰。
她见了它，惊呼：“那是什么？快赶走，你不知道我对蝴蝶过敏吗？”
他扬手去赶，它不识相地追逐他的手掌，仿佛嬉戏。他没来由的一阵怒火，扯起桌上的书卷，“啪”地拍过去。
没有打着。他动了杀机。
它尚在震惊中，那书又黑着脸逼来——
它逃，疑惑且委屈，飞到远处。停，居高临下，与他对峙。这凝望，电光石火间，他似乎看到无数过往……

［二］还君美玉暗别离
他们初遇是在三月初春的一个下午。她是金陵富商洛府唯一的千金，唤名云蝶，花年二七，清纯可人，集万千宠爱荣华富贵于一身。他是来京城投奔洛府远房又远房的亲戚，家道败落，处境寒酸，唯有满腹经伦欲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被下人领着进府，穿廊过径，不一会他竟迷了路。那一季的花开得特别热烈，纷纷扰扰，香味馥郁，渐欲迷人眼。
他越走越深，在花墙前的秋千上，他看到穿一身淡紫的薄丝衣裳的她。裙带飘扬，宛若仙子，手里拿一枝雪白的蔷薇，正轻轻的荡，微微的笑。
旁边有丫环急急奔来，“小姐在这呢，叫我好找，该回去了。”
她跃下秋千，又回头望他一眼。只是轻轻一笑，却已要了他的魂。
他忽然知道她是谁了，洛府唯一的千金，想也知道是爱若珍宝的。
他在那里呆立了很久很久，才走近秋千。有两三只黄蜂仍嗡嗡的绕着秋千绳索，徘徊不去。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日，纤手香凝。
她对他亦是情不自禁，他的好，他的才，她全收眼底。他暗自递与她情诗，温情绵绵，华丽挚美，只那一声轻唤“蝶儿”，便酥软了她的心。她托丫头送去她亲自缝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