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一朵盛开的仙人球花

初夏五月，日渐长，暴热乍寒，脾气也阴晴不定。约定的返程又打了水漂，归期无望，短信也没有。紫莲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发泄着，转眼一篇上千字的爱的嗔言稿成，鼠标按在发信的图标上却犹豫了。她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野蛮女友，她也不是一个任意发脾气的女孩，她的修养与家教不容许她在爱恋中一览无余。何况他们已经相识三年多。她与雪原的爱恋随着时间的流逝颇生了几多幽怨，就像那些闺怨词里的女子，欲说还休、百无聊赖。她本是一个有追求的女子，渴望的远比现实中多得多。她越来越觉得爱情就是一个人的白日梦，爱情的阴错阳差在祝英台与梁山伯的十八里相送一览无余，句句是深心错托。
紫莲定定地凝视着几分钟前的愤怒与懊恼，几分钟前的自己是那样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与大家眼中恬静似水、温文尔雅的女子截然不同、判若两人。连紫莲自己都恍惚起来，难道好事又要来了？这几天心绪是如此起伏不定，脾气是如此捉摸不定。坐卧难安，寝食不思。在没有遇到雪原之前，她就像一颗远古的莲子，超然出尘。办公室、家两点一线，始终如一。偶然也有聚会、也有郊游，但那只是季节中的程式。她的心是沉淀的、收放自如的。他们虽认识了三年多，但聚少离多，始终还处在初恋阶段的幻想中。彼此之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紫莲觉得有时候自己很享受这种状态，有时候又难以忍受。譬如现在。电脑旁边有一颗迷你的仙人球，三厘米左右的直径。灰暗的球刺，墨绿的小球象一座沉默的圆穹。最近从球的做顶端冒出了一杆毛茸茸的如毛笔头的东西。是雪原送的，说是防辐射，有两年的光景吧。紫莲颓然地按下垃圾箱的按钮，将面目全非的一腔热血毫不留情地舍弃。
当初对雪原的好感全在于他是个认真的男子。她一直觉得全身心陷入工作中的男子是最迷人的。茨威格曾经有一篇拜访罗丹的文章，写的丝丝入扣，紫莲很喜欢阅读茨威格，她常常手执一卷就定格在自己的幻想中，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比女人还了解女人的男人，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可怕啊！她无法想见做茨威格的女人得具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不如履薄冰。那时候她觉得雪原的北方男人的粗糙令她放心。雪原的沉默又从不惊扰她在两人相处时的游离，她喜欢这种安心安静的方式。她常常在有雪原相伴的回归途中独自欢喜独自忧伤。不见的时候想见，相处的时候又有着说不出的惆怅。见面是淡淡的，送别也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回到闺房的她常常躲在窗帷的背后偷窥他的流连，他总会在她离开之后抽一支烟，烟火在黑夜里有节奏地明灭闪烁着，然后他会用脚踩灭抬头望一眼她的窗户离开。
作为一名经常出差的技术工程师，雪原也有他很多的无奈。他如果呆在紫莲的身边就没有加班费，用多进少，而一旦出差少则半月多则半年，两地的鱼雁传书怎么解得了相思。男人埋头工作倒头就睡，睡不着还可借酒消愁。女人呢？何况紫莲这样的女子！冰山的七分之六全埋在心底。雪原自打意识到这一点就一筹莫展，他喜欢紫莲，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安静、温婉、从容使她拥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每次他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只要一见到紫莲就好像所有的千山万水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以至于认识她之后，每次的归来第一时间就是见她，然后才是回父母的家。仿佛只有见了她心才能真正地安栖。他觉得房子里有紫莲这样的女人才温暖才有女人味才称得上家。但是他又莫名地烦恼着、担心着。紫莲象白日里的一个梦，即使就在身边他也能产生咫尺天涯的喟叹。每次的小别在雪原的心里就像一次奔赴战场的生离死别。他心里恨不得把紫莲变成一个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物件，而表面上依旧风淡云轻，轻轻相拥，娓娓道别。他俩在一次次的短暂离别时都把自己变成了顶尖级的表演艺术家。彼此比拼着演技，而不肯正视自己惨淡纠结的内心。
一周之后，那截毛茸茸的柄茎竟然长出了六寸多的光景，似乎在一个夜晚愣生生地长了三寸的花柄，始料不及地绽放了，白色狭长的纯洁的花瓣层层展开，白色的一圈细如流苏的雄蕊拉开帷幕，粉嫩赤白带着浆液的雌蕊探出头来。整个花朵象一只超大号的喇叭花，质地确如初生的孩童。谁能料想得到呢？谁能想到这布满针刺、毛糙扎手的仙人球竟然能开出如此娇柔惊为天人的奇葩？！紫莲从来没有陪伴过一朵花的盛开，小时候曾经被母亲从被窝中推醒观看自家的昙花一现，但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记忆中昙花的怒放也就是一刹那的惊艳，在举家欢庆之后的几小时就凋零萎谢，而这朵纯白的仙人球花整整开了两天，无声无息却在紫莲的心里引起了惊涛骇浪。紫莲把仙人球花的照片分初绽、怒放、凋谢三个阶段发给远方的雪原。
雪原躺在医院里，床头柜子上一个个探视的花篮都萎谢了，母亲要扔掉，他恹恹地说随它去。病床上白色隐纹格子的被单分外失意，前半段搁在雪原的胸部后半段零落在一边。雪原翻看着紫莲为数不多的信息，她是一贯吝啬给他短信的，在开放滥情的时代，她的爱情古典而深沉，如蒹葭里的女子。他只是静静地欣赏着那一朵雪莲花般的仙人球花，紫莲拍的很好，一张是用黑丝绒的底子衬着白花拍的，白色花瓣上的丝丝纹路都清晰可辨。愈见得花朵楚楚动人。一张是斜对称构图，左下角的红色小花盆顶着半圆形的墨绿色仙人球一根花径伸向右上方白色的花朵占据了一半的画面。生命历程中花开得惊心动魄。最后一张是用微距拍的，微缩的花瓣已经显出疲态，纯白明亮的颜色似乎变成了淡黄，雄蕊与雌蕊如天明前的群星皆欲隐去。生命的蓬勃气息不再。一滴一滴的泪水从雪原的眼角滑落。他送给她的仙人球，是源于陪母亲去花鸟市场买龟粮的时候听到的一句话：仙人球的花语是坚持到底的爱情。但他从未跟她提起，他相信她是不知道的，而现在，他更不需要她知道了。他来回翻阅着紫莲的短信，有期待、有幽怨、有喜悦、有犹豫、有矜持、有深沉……仿佛台上在游园惊梦的杜丽娘，在泪眼模糊中终于狠下心来一一删除。他闭上眼睛听见母亲在病房外正低低地与人交流：一个月前儿子发生了工作失误，检修好的机器试启动时将他的双腿卷进，现在他只能躺在床上，而未来他将与轮椅终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