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炉暖香

沏一壶花茶，拥一床暖衾，倚一头靠枕，捧一本好书，在室友们大都酣睡的清早，我开始了晨读。
故作优雅，我戏谑着自己。大概张爱玲旧上海小说中的幽怨让我沉郁，使我不得不从书架上另取下一些励志的篇章来洗涤自己浑浊的大脑，去点燃自己的一炉香。
烟雾骤然消散，于恍惚间我已置身于另一番境地。太阳火辣辣地射下来，长长的野草无力地拉耸着脑袋，我身旁的田里发出阵阵恶臭，田垄子已裂开了口，像秃了牙的嘴疲倦地叫唤着。这是哪？我寻思着。见不远处有个着粗布大衣的少年，斜倚着大树，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猛然听见一声怒吼：“你事不做，在大树下歇凉！”一老汉夺过少年的书，他下巴上的胡子气得一颤一颤的。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哒，不信你去看！”少年“豁”地站起身，粗重的眉毛微向上翘。他旁边的两个木桶上还沾着些猪牛粪。
“是吗？”老汉气呼呼地跑到田边，“十五桶粪，好小子，倒干得不错。”他自言自语着，可他还是不满意，“你老是忙里偷闲，尽看这些没用处的破书！”他把书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上摔。
“爹，读书是有用的！”少年抢过书本，“像你这样只能在农村呆一辈子！”
还没来得及看老汉的反应，天突然转黑，我已立在一个点着煤油灯的昏黄房子里。少年坐在桌前，饶有意味地读着那本书。“为什么书中老是只写王侯将相、公子哥们，却很少有写地地道道农民的……”他愤愤地说道。
“三伢子，快睡呢。都半夜了，现在油钱贵啊！”老汉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了过来，显然有些恼怒了。
“好嘞，这就睡。”少年边答道，边起身拿起床单盖上窗户，为了不使那跃动的火光逃跑出去。阵风卷过书页，我看到上面写着《盛世危言》。尔后，他满意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正在诧异的我，好像他并不吃惊。
“你叫什么名字？”我惶恐地问道。
“毛润之，爹娘叫我三伢子。”他又重新低下头，沉浸在那似乎永远阅读不完的书中。
昏黄的火焰时不时调皮地跳动着，屋子里忽明忽暗，“我可看不下去。”我嘀咕着。
他好像听到了，头微微一抬，但双眼还是凝视着书本，坚定地说道：“大丈夫，应以天下为己任！”
秋风微微拂过，吹起一片绚烂的火红，一排排招摇的枫叶，像极了天边燃烧着的晚霞。少年背起包袱，望望身后的家乡，坚毅地踏上了前行的路。那磨损了的路碑上，印刻着落后的“韶山冲”。风溜进了老汉的账簿，翻开了那页，上面留有两行端正的蝇头小楷：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湖南图书馆门前，雪悠闲地飘着。青年的头发已被染得花白，看到有人过来，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他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了，个儿长高了，头发也剪了，上过高等小学，参加过革命军。只是，那粗布大褂还套在身上，兜里鼓鼓的，像是装着几个馒头。
“大叔，早啊！”青年向管理员打招呼。
“哎哟，又等好久了吧！”大叔忙不迭地开着门，笑道，“每次都是你来得最早。”
“嗯，这里的书太多了，好多都没见过，看都看不完。”青年兴奋地说道，“我得像挤海绵一样挤时间来看。”
“又带馒头了，待会儿去我那屋热了再吃，啊。”
青年点点头，道：“我进去看书啦！”
“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刻苦的孩子。”大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为了节约时间就带上了一天的馒头，大冬天的还冻得慌。”
青年，我小声叫道。我把头贴在窗上，目光紧随你的身影。诺大的图书馆里，你埋着头，醉在那浩瀚的书卷中。你时而沉思，时而用手搓腿，时而奋笔疾书，你那因发现“新大陆”兴奋而涨红的脸，像一团火红的光，烘暖着整个屋子。北风“嗖嗖”的刮过，雪花扑打着我的脸，可我丝毫没有寒意。
那颗急于求知的火热的心哟，已将我深深折服。
“我能和你做朋友吗？”在一师的校道上，我拦住了青年，“你真是一个异才。”
青年望着我，深邃的眸子里盛装着疑虑。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和我交友有三项约定：一、不谈金钱；二、不谈男女之事；三、不谈生活琐事。你能遵守吗？”
“我……”不能够，我做不到。但要向你学，我心底有一个声音说到。
“我们青年要随时准备拿起武器，保卫祖国！眼下最要紧的是认真学习军事。”这是个军阀连年混战的时代，青年常对同学们说。“志同道合，爱国上进”是他的寻友标准，他发起了新民学会，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见解，同友人们探讨着救国救民之路。
青年，我远远地看着，你站在高高的山峰上，朝天呐喊：“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喊声响彻天地，像不绝的雷声，回响在每一个山谷。你脸上的红，恰如那东方的太阳。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闭上眼，在口中默念着。
“发什么呆呢？”我的身子猛然一震，睁开眼，才发现是处于温暖的被窝中，室友推了推我，“怎么了你？”
“没，没什么。”我恍惚间回过神来，翻动着手中的书页——《毛泽东的求学生涯》，上面似乎还留有那颗心的余温，不禁长叹一口气。人生啊，就是那样奋斗不息。
阳光铺洒进来，满地的金黄跳入我眼帘。我望望窗外，天已大亮，而我的一炉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