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横断山

一
火车站，嘈杂的侯车大厅，一大群人正在挤票。破旧的休息椅上、空地上坐满了天南地北的男男女女：抽烟的、嗑瓜子的、啃面包的、吃方便面的、脱了鞋横七竖八呼呼大睡的。
检票口打开，臊动的人潮蜂拥而上，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各式各样的行李，乱哄哄拥出小铁门，片刻之后，又以相同的场景挤上火车。
王子发将装被盖卷的大编织口袋塞进一个未关闭的车窗，抓住窗框，爬窗而进。
长笛骤然响起，列车缓缓起动，他将头伸出车窗外，无比留恋地看着高楼、大厦、红墙、绿瓦、彩旗、花坛、喷泉……一切进步文明、富贵繁华悄悄向后移去。
他斜靠在硬座椅上，微微合上双眼，头脑里放电影般飞快闪过同学们的灿烂笑脸：在毕业晚会上又说又笑又哭又叫；在教室里读书、打跳；在球场边歇斯底里呐喊加油……三年的美好时光留在记忆深处，而今，为了营生，各奔前程了。
一九八八年七月，夏天浓墨重彩。大中专毕业生由政府统一分配，这些莘莘学子的命运维系在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念之间，偶然和必然辨证地统一在一起，职业不分贵贱，有人哭，有人笑，不可避免，所有人都有了一个工作岗位，王子发就要端着这个“铁饭碗”回到他老家――横断山大山旮旯里一个偏远穷困的乡政府任团委书记。
这座朝气蓬勃、活力四射、充满机遇与挑战，充满希望、光荣、梦想的璀璨辉煌的城市，将他遗弃了。
人与人不同，花有千般红，人各有命，且好怨天尤人。当年，他励志、勤奋、刻苦、努力、上进，历经千辛万苦，耗用了十四年的青春，才走出这峰峦叠障、绵延起伏的横断山，向着理想阔步前进。
而今，生活又无情地把他打回原形。
火车驶离富饶的川江平原，固执地向雄伟陡峭的横断山脉奔驰而去。
绿水、青山、稻田、玉米地、桉树、电线杆，象是相识相知的旧友，来装点这条熟悉的、亲切的来时路。
时光回到三年前，临上大学的前一天，来贺喜的乡邻们热热闹闹地围拢在堂屋中的火塘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祝福桃树湾飞出的这只金凤凰越飞越远。他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世世代代以黄土、红土、黑土为生的朴实憨厚的父母，培养出桃树湾第一个大学生，足以光宗耀祖。
而今，这只凤凰倒飞回来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呀！
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杀身取义，塑成真的英雄猛士。而王子发是卑微的凡夫俗子，他懒得将生活同尊严作任何比较。
前途、希望一一都不落实，这个有血有肉的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垂头丧气地睡去。他的青春、梦想、激情同他一道沉沉睡去。
他甚至没有勇气打声招呼：横断山，我回来了。
此别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二
横断山，山当锁，峰成枷，峡为笼，水作牢。
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孕育了横断山的葱茏苍翠，雨水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崔生新绿来妆扮这大好河山，勤劳勇敢的人民依山而居，用朴实、汗水和坚忍不拔的决心来拓垦这生存之地，随着子女兴盛，土坏房一路从山脚盖向山颠上去，土地承载着农业文明，农业文明无限制地依赖着土地，多少年来，人们无节制地向大自然取，却仍然与贫困相伴相依。
红林县辖60个乡，经济以农业为主，边远、贫穷、落后。前进乡坐落在山沟野箐当中，距离红林县城100公里，距王子发的老家五合乡也有80公里，王子发踏出校门的人生就要在这个舞台上演。
初夏，气候干燥闷热，红日当空，公路蜿蜒曲折、盘旋向上，一辆顶上栓着高高行李的老式班车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艰难爬行，路外是高深的悬崖峭壁。车厢里挤得满满闷闷，过道上的人胸背相贴，随着车身颠簸摇晃而东倒西歪。仔猪的尿臊气、童孩的哭闹声、晕车妇女的呕吐、草烟的呛味、香港脚……一切都封闭在这个移动的铁厢子里。
王子发撕开两团纸，塞住鼻孔，张大嘴巴艰难的呼吸。
挤下班车，顺路人指点，走过几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麻栎树，转进一个宽巷道，来到一座残破的木大门前，门框边挂排着四块结满蛛网的匾牌，标示着这是一级政府所在地。
政府院落很宽大，地平没有硬化，七坑八洼，墙角旮旯里长满杂草，四面土房断垣残壁，瓦沟中堆积着枯枝落叶，一条黄毛大狗懒洋洋地躺在柏树下，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咯咯咯在院子里找食，西角的矮房子处传来一群饥饿的猪的尖厉的叫食声。
李书记四十八九岁，身材适中，头发浓黑而不白，穿着灰布中山装，平易近人，和霭可亲。
报了到，分了住房，草草清扫之后，支起木床，铺上被褥，建构起一个简单的安身之所，算是有了家吧。
政府工作错综复杂，对王子发来说，一切即新奇又陌生。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干部是“万精油”，什么都得做，崔粮崔款，刮宫引产，大会小会，救灾减免，白主席如此给王子发介绍。
这样的工作从未在王子发的思维和想象中出现过，他很茫然。
白主席当了十年的兵，转业后在前进乡工作了十八年，青春已然耗尽，两女儿已嫁作人妇，他带着削瘦衰老、一脸蚯蚓纹的老伴过日子，初见时我竟以为是他老妈。他再过两年就退休。人有了资格，说话就没什么顾虑，愤世嫉俗，满腹牢骚，说些带荤的玩笑。他对王子发说：“小王呀，要努力哟！白叔叔就是活榜样呀，献了青春献终身，头发白掉了都没人关心你。”
王子发是积极上进的好青年，早在大二就入了党，有两年多的党龄。
乡政府算上七站八所的八大员，一共二十多名员工，多数还领着老婆，拖儿带女，她们在院里种菜、喂猪、养鸡，搞得乡政府象一个大杂院，但没办法，半边户，光凭他们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
按县里的要求，前进乡要立即建立一个百亩早桃育苗基地，赶在明年雨季出苗，打造红林县省道两侧一百米范围的百里早桃走廊，育种必需在八月底前全面结束，而这时，规划的育苗基地内种植的玉米正扬花抽穗，初显仔粒。
此时此刻，乡政府的工作重心就是动员农民，将这些玉米砍掉！
这是要折寿的！群众围拢在地边说，再等一个月就成熟了，庄稼人很激动。虽然每亩有400元补助，但粮食是农民的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耕文明告诫他们：不能糟蹋粮食。
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且能再等？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