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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暴烈了整日的太阳斜斜地往下坠去,镇上倏忽清凉起来。九月初的洛基镇,白日中烦躁不安,黄昏时节人人惬美,到得夜来人们就闲适开去,嗑瓜子善摆短长的妇人穿了花花绿绿衣裙,沿街乱乱坐了;窄鼻阔嘴男子啜了纸烟,下
暴烈了整日的太阳斜斜地往下坠去,镇上倏忽清凉起来。九月初的洛基镇,白日中烦躁不安,黄昏时节人人惬美,到得夜来人们就闲适开去,嗑瓜子善摆短长的妇人穿了花花绿绿衣裙,沿街乱乱坐了;窄鼻阔嘴男子啜了纸烟,下象棋打纸牌,或修理家什什么的或于显摆路口支了冰粉麻辣烫摊点,说笑诮骂一派乐园风景。
蛐蛐捏了烧酒出得屋来,就灰阜外一凳上坐了,面前一小碟有酥黄豆供下酒。灰阜乃一砖瓦结构的房子,里头存放镇上人家所烧稻草麦秸的灰末。这行当在公社时期是极盛行的,镇上人虽多半不下地下田劳作,但那阵子煤炭极为稀罕,烧饭做菜多用木柴和稻草麦杆,所余的灰无以处理,而山民又不可能日日到各家各户收购柴灰,镇上便在西街道头集资修了这座灰阜,将灰渣悉数倒进去,乡人需要那灰作肥料,但既然木柴稻草是花钱买的,那取灰也得出钱。只是那营生太苦太脏,镇上人自觉丢不起那颜面,便在郊外找了一光身男人和他儿子来管理灰阜,乡下人来买,五块钱一百斤,除去上缴一部分给政府,落下的尽归自己买酒买肉消享,但这相当不划算,守灰老头月月下来总觉欠亏,便告各哦上方,上有聚众商议,计议月月拿出二十八元作父子俩额外的工资。后来,老人死了,这活计便落到儿子头上,那年青人到今来业已三十,名叫蛐蛐。至于名字由来,已无从查考,众人熟悉的是蛐蛐没女人瞧得上,至今光身子人,虽有好心者极力撮和,无奈人太丑,太木讷,眼见他下唇因过分厚长,总是要掉下来似的,加之嗜酒如命,一副败家之相,无一女子敢上门来。
时间总是在走,烧酒总是在喝,蒸发他那身臭皮肉,然后变成质量极高的睡眠和混沌的鼾。待镇上人日子有了转机,烧柴禾的便少了,煤炭便成了主要燃料,有的还烧了气,灰阜营生便淡了,买灰的山民也稀少了。这蛐蛐就松闲了,自由了,想吃便吃,想喝便喝,睡如猪猡,虽然手头已不如以前那般活动,但每月从上头领取百元工资,倒也活得开了。因人手脚干净,不掠不抢,不精不怪,不言不语,镇上人念及他与其父的多折,也常常拿了饭菜去,他通共的感谢只有那句句可以载入洛基镇镇志的话:“呵大的长命百岁。”永远是这么一句,听得话的人心中滋润,也相应美言几句,完后,随他一人消享去。
蛐蛐不晓什么是快活,什么是苦楚,就这般活来,有酒有烟,有茶有饭,粗细不妨,得来便全是美的。
蛐蛐是美的,就吃了酒,下酒物便是油酥黄豆,吱咯一声便完成一口,就是美的。
太阳就要碰到山头了,蛐蛐仍喝酒。灰阜越发老态晦暗,蛐蛐脸越发大红大紫。
山湾处银铃忽响。蛐蛐抿了嘴,抬眼望去,却有些看不真切。他明白马帮又来了。果然半袋烟工夫,一长串蛇一样的马队就到了街尾,在蛐蛐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从滇西过来的马帮,做何营生,蛐蛐自然不明白,他只知道这帮人马三五年一个来回,时日晚了,就近住一宿;若来得及就干到筠州城中落脚。今日已迟,马队恐怕是要在洛基镇过夜了。
领头的是那宽脸浓须汉子认得蛐蛐,蛐蛐也认得他。蛐蛐看他的人马从那边过来,便朝他一望,脸面上冷的。汉子扔给他两瓶烧酒,就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蛐蛐指指黄豆,又斟了一碗酒。汉子一气喝干,道:“妈的,这回生意紧,不敢在你这儿过夜啦!狗日的,近来过得通泰?”蛐蛐僵硬的脸皮抽了一下,喉头咕出一个字:“嗯。”
两人猜起拳来,喝干了一瓶烧酒。汉子站起来,道:“狗日的,看来还是你这等活法好,比我们钻山沟吃酸菜的强啊!”
蛐蛐一眼看地,地上蚂蚁在争咬一只虫子,那肥物身段娇嫩,在蚂蚁围攻下百般挣扎、伸缩、扭曲、翻滚,终好是让小小的蚂蚁们给制服,成俘虏了。
“天不早啦,我还得上路。狗日的,有件事你得做做。”他盯着蛐蛐的脸,心想,“人哪有丑得这般离奇的,怕不是人是妖的吧!”口上却道,“咱们兄弟一场,一、二十年的交情了,酒也喝了一条江的,你得做做这件事。”
蛐蛐仍专注于那被蚂蚁抬举着行进的虫子,神色古怪。
汉子打了个响指,两妇人便走了过来,她们领着一个不足三岁的女孩子。
“过来,”汉子命令道,“叫蛐蛐叔!”
小女孩惊惧的脸上有几道红印,湿滑滑的,想是刚哭过。她轻轻怯怯地叫了一声:“蛐蛐叔。”
蛐蛐仍没抬头。众蚂蚁已将那虫子扛了半米距离了。
“狗日的,你女儿叫你啦!你耳朵塞到屁股眼儿里去了?”
女孩望着丑陋的男人,眼中横着一抹阴影,嘴唇紧咬。
汉子又一响指,马队启程了。在他翻上马背的时候,蛐蛐抬起了头,木木地审视着他。
汉子回头冷冷道:“狗日的,不乐意么?无妨。权当是你女儿,养了她,日后有守孝的。”
蛐蛐眼中极寒,令汉子有些不安,汉子道:“道上捡来的!”说罢,打马而去。
蛐蛐回头望着女孩,女孩吓得大哭起来。蛐蛐抓起酒瓶,咕咕哝哝地灌了大气。
蛐蛐收留了女孩。他将自己那间小屋腾干净让给了女孩,自己睡到厨房中去。女孩半夜惊怕哭叫不止,蛐蛐又搬进去,睡在地板上,女孩爬下来伏在他脚边,方才稳稳睡去。
转眼十三年过去,女孩便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爱撩眼与不撩眼的人都觉察出她的十二分可人来。既然是从路上捡来的,蛐蛐边顺便扔给她一个贱名:石头。其意是命该如此,谁也没法子的,只是石头虽贱微,却有石头的硬朗,不至于全受欺于人的。十三年间,马帮来去几回,那快乐汉子念及蛐蛐苦辛孤寂,便捎了些衣物食品给石头,有一回高兴,还塞给石头几张钞票。
石头不知如何称呼那汉子,只是拿了黑亮的双眼生生地看他。汉子不言说,女孩子石头也不说。
石头后来管蛐蛐叫“爹”,蛐蛐心上作喜,脸上却依然冷硬。石头屈,心上不解。日子一长,见蛐蛐是那德性,也就作罢。蛐蛐不常走动,石头也不敢造次各处疯跑,出去多半是到镇上买油盐针线之类的东西。蛐蛐不知道什么是学校和教育,因而石头就没有进学堂念书,她委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得念书写字。她常看见镇上的孩子抱着书扯嗓唱腔的可笑模样,也看见他们用手蘸了口水在纸胡乱涂写的顽皮,她不明白,甚至有些厌恶,因而他就真的是山中一块不为人知的石头了,她简单纯正的脑子里没有太深太玄的知识,实在地,她也从没想过这些玩意义儿。
但人间美物美人大至美仑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