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摸过的光阴

八十年代中期，在陈家镇，程普及是出了名的坏学生。至少有一两年时间，家长们教育孩子是这样说的：“你可以不听话，程普及就是你的榜样。”
在一中或者其他学校，老师们面对不可救药的学生们，大发雷霆：“物以类聚！我看你们和程普及是一个类型的人，社会之败类。”
有时候，小学课堂上也会提到他：“孩子们，你们是祖国的花朵，你们要茁壮成长，千万不要退化，不要将来成为程普及那样的人。”
在程普及还没有这样身败名裂之前，我们俩是同桌。他以优异的成绩和难能可贵的沉默寡言意外博得了班长崔英英的欢心，这是我开始不太喜欢程普及的原因。
我曾用尽浑身解数，一直没有得到崔英英的半点芳心。这包括将一枝在花园里折来的花放在她的书桌里，虽然很老套，但是当时在镇上的学校里这思想绝对名列前茅。我因找不到玫瑰花，于是只有折了一枝不知名的香味很浓的花朵放进去。结果她的手在掏书时就被刺了一下。我们坐在同一排，从侧面我可以看到她表情痛苦，状态欲想呻吟，由于老师在讲台上，又不能吭声。眼睛里就湿润一片。事后我没有承认这件事。送花就成了未解之谜。
崔英英是我慎重选择的结果。她并不漂亮，胸脯却明显隆起，在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美，只有我一人常常盯着这个部位流露出赞赏的目光。另外，她的美表现在身材匀称，无人能比。当她走路时，线条流畅，优雅自然，任何女孩与之相比都显得做作。由于身材，她即使穿上校服，也显得灵动可爱。鉴于以上几点，我以为在当时暗恋成风的年龄里，只有我一人是在品味少女之美，只有我的眼光里包含了审美、尊重和趣味的高雅。也只有我在暗恋成风的年龄里，暗恋成疯。
程普及与我的趣味相比，不知低几个档次。我们几乎没有谈过女人。因为他是个迟钝、沉默又弱小的人。他的迟钝具体表现在，一次在通往教室的辉煌道路上，两个人拦住了他，说：“哥们，借点钱。”一个人就伸过来一只胳膊，将藏在袖子里的刀露出一截，刀光一闪，映在程普及的脸上。但是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吃手中拿的一根香肠。估计这两个人没有吃饭，闻见食物的香味，更加受不了，见程普及不动，另一个就开始搜身，结果把他口袋里的十几斤饭票搜刮而空。这之后程普及整整在课堂上怔了四十五分钟，下课铃一响，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额头，声音响亮。我问，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兴奋。他说，我终于想明白了。他将双眼对着我，吐出几个字：原来我被劫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笑得肚子抽搐，笑岔了气，差点为此而吃药。多年后，我在大城市里游荡，总能遇到有人在街上大老远伸过来一只手臂。这时我就警惕起来，想逃。不过，对方袖子里露出来的却是一部手机，光芒闪亮，使我害怕。除此之外，我的收获是看穿了程普及，他绝对是一个呆子。
但是在崔英英眼中，他就不是呆子。很多节课上，老师在讲台上不耐烦得讲着，程普及在下面耐心地听着。崔英英歪着脑袋，目光照在程普及的侧脸上，一动不动。不管我怎么执手划动，都得承认程普及的侧脸很具有吸引力。他有一种近乎女人的干净和感性的脸庞。特别是侧脸，掩盖了他单眼皮的不足，和左脸那几颗醒目的青春痘。于是我坐在崔英英的目光和程普及的侧脸之间，不敢动弹。我害怕打扰了这种目光，这种微妙的光线穿过我胸前的空气给我带来了许多温暖。除了享受温暖外，我还得承受痛苦。因为她的目光是笼罩在程普及右脸上的，只有余光那不冷不热的光线与我热情的眼角的余光碰触，但是它不打一声招呼，绕道去关注程普及的耳朵了。那时我又气愤又嫉妒，我觉得，程普及的右脸接受了那么多目光的营养，将越来越滋润，而左脸不久将退化，成为枯骨。
没有多长时间，崔英英就开始按捺不住，要去接近程普及。苦于程普及没有发觉，更苦于竟被我一个看在眼里。在一切自习课上，崔英英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我调换座位。以至于后来竟有点不好意思。自习课一开始，崔英英就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在我的余光里显得焦虑不安。我极理解地拿起课本说，我们换一下吧！于是崔英英对我露出感激的笑容，并且脸上出现红晕。程普及的迟钝此时就又充分发挥出来了。因为他仍旧埋头做题，目不斜视。一节课过去一半时，崔英英忍不住问了程普及一道题，程普及严肃地为其讲解。讲完后又摆出一副深沉的样子。
此时我的目光正打在程普及的侧脸上。我坐在崔英英的位置上，有些扭捏不安。因为这里全是她的味道，她的笔，她的本，她的工整的字迹。我打开她的一本书，我看到，有时候她也会在书上乱写乱画些什么。那时候，我喜欢武侠小说，我的书上就大量出现武侠小说的名字。女孩子按说应该写的最多的是琼瑶，但是不然。她的书上总写些断断续续的疑问，还有两个莫名其妙的词，“一木嘴王”、“八千嘴王”。几个月后，当她正式开始看我，成为我的女朋友后，我追问过她几次，她都抿嘴一笑说，没有什么，乱写嘛！再过几年，我已经失去了这个女朋友，有一次翻字典，翻到“程”字，心里突然豁然开朗，同时又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凉来。原来这两个莫名其妙的词都是程字的拆字。
回到程普及身上。当我坐在崔的位置上时，我发觉此地的距离和灯光对程普及都极为有利。因为他所处的墙角在此地看起来有一种朦胧。这朦胧使我设身处地的觉得自己竟比不上程普及。但是程普及却在一直错失良机，眼看就要下课，崔英英又表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但是这种焦急只有我能看出来，那只是一种细微的动作，但在我的眼里，就尤为突出。此时，发生了一件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程普及舒展双臂，长长地伸了一下懒腰，顺势将右手搭在崔英英的肩膀上，我被惊呆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种行为相当破坏了中学生规则的第X条。同时程普及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老陈啊，总算把这道题给破解了！”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一瞬间，在这一瞬间过去的第二瞬间里，崔英英迅速站起来，脸涨得像一个红透的柿子，暗红暗红的。并且，她可能要脱口而出“流氓”，但是忍住了。她的动作太大，将凳子碰倒在地，所以人们基本上都朝这边看了几眼，有一些人还看到了全部。张书良老师就是目击者之一。不过他是在窗外看见的，当时他正在走廊里巡逻。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我原谅了，因为我知道程普及这个呆子已经忘记坐在身边的人是崔英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