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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像是故乡人】那年初春,伦敦连续下了好些天雨。吕初音在去乡村教堂做弥撒的路上被一辆黑色轿车溅了一裙子星星点点的泥,她刚想咒骂一句英国鬼子瞎了眼睛,抬起头却意外地看到那车徐徐在前方停下,两张黄皮肤的脸从
【像是故乡人】

那年初春,伦敦连续下了好些天雨。吕初音在去乡村教堂做弥撒的路上被一辆黑色轿车溅了一裙子星星点点的泥,她刚想咒骂一句英国鬼子瞎了眼睛,抬起头却意外地看到那车徐徐在前方停下,两张黄皮肤的脸从车窗处伸出来张望,天涯海角的地方吕初音也顾不得许多礼数矜持,脆生生地便喊过去,哎,是中国人呀?
那边的人已应声下车,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身着黛青色长衫,手拿一顶颇为考究的盖帽,向吕初音微微欠身说了句抱歉。他的神色中自然是掩饰不住的讶异,在距离故土千里以外的异国田野间竟邂逅这样明眸皓齿的中国女孩,她惊喜的眼神被灰蒙蒙的天空衬托成异样清澈的黑,仿佛一眼就可以看进他心里去。
而吕初音却不这么觉得。她暗自思忖着中国人的长衫盖帽于60年代的伦敦是一道多么不合时宜的风景,就连玛丽学院最保守的中国女留学生都已经在去年夏天就换上了时髦的百褶短裙和露肩小洋装,这眼前人到底是哪位老学究刚刚送到英国读书的儿子,彬彬有礼得实在有些像旧社会的古板戏文。
简短地寒暄了两句,知道长衫青年名叫许义观,他们一行人自国内的陕西省过来,竟是应了英国某著名艺术组织的邀请前来演出的民间艺人,吕初音尚在疑惑之中,许义观却有些自豪地一笑,对她说,我们会在劳伦斯剧院连续演出三天,你有空可以来看看。
劳伦斯剧院。吕初音知道,那不过是伦敦郊外某个破旧不堪几乎废弃的场所,平日基本已没有承接任何演出,除了一些出不起价钱的穷学生偶尔租来排话剧。英国人自诩的绅士风度下面的真实做派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尖酸苛刻,吕初音如此联想着许义观面上略带自豪的笑容,衬得他此刻在田野清冷的风中渐渐走远的背影更越发显得凄凉几分。
想到可能发生的尴尬局面,吕初音决定叫上娄兰一起去捧场,怎么说都是中国人。

【劳伦斯里近乎乡愁的寂寥】

“细观她容貌好嫩如花朵,惹得我痴呆心寸步难挪——”还没踏进劳伦斯剧院的大门,便听得一声明亮高亢的拖腔,夸张中又分明带了细腻缠绵的意味,那唱词真真切切地落进耳朵里,吕初音没来由地一阵心跳,难道是许义观?正想着,娄兰却迫不及待地伸手掀了入口处沉沉的布帘子,一些陈年的积灰在黑暗中簌簌落下。
只听见娄兰低低地尖叫了一声,吕初音顺眼望过去,竟整个人被震得呆在那里,状若化石。舞台上哪里有许义观,甚至没有一个演戏的人。只有一张宽大的灰白幕布上被灯光衬出的几个剪影在来回做戏,华丽剔透的材质上描画着精致的色彩和线条被裁剪成轮廓别致的人形,灯光明灭中搭配着幕后艺人独特的唱腔,将劳伦斯腐朽寂静的廊柱亦在一瞬间里映衬出极致而诡异的美。
一场演罢,掌声寥寥,空荡荡的剧院里陆续走散了20来个英国人,只剩下吕初音和娄兰还在奋力喝彩叫好。她们都是不到十岁便跟随父母离开上海来到英国的富家千金,哪里听说过秦腔和皮影这等戏码,只是没有来由地觉得好,觉得甚至比流行电影更耐人寻味。
吕初音跑到后台找许义观,打抱不平地说,演得这么好,应该去皇家剧院才对。
一个老师傅整理着工事慈眉善目地笑道,这里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哎,你唱的那个火辣辣的调子叫什么?吕初音问许义观。
秦腔。他羞赧地一笑,不过不是我唱的,我是签手。
许义观细细为吕初音解释,秦腔是陕西一带的地方戏曲,常常和皮影结合在一起编排成剧目进行表演。而所谓签手,就是在幕后操控皮影活动的那个人,另外还有前声、二胡、二弦、后台,他们五个人组的班子叫“祥瑞班”,是他们陕西老家最好的皮影戏班,另外还有“福德班”、“如意班”等等。
直到娄兰催促时间不早了,吕初音才从遥远如传说般的光景中回过神来。走出劳伦斯剧院,夜空中有微雨在薄雾中弥漫,身后仿佛还留着二胡的凄怆声调,在异国的空气里显得有种近乎乡愁般的寂寥。
祥瑞班在三天以后离开了伦敦。

【皮影下的蛊】

1965年夏,23岁的吕初音从玛丽学院毕业,她对父亲说想回国看看,于是便一个人拎了只棕色大箱子,踏上了万里迢迢的归国之路。
行装中有好几张从各处辗转得来的上等公牛皮,吕初音记得祥瑞班的老师傅说过,做皮影要用最好的牛皮,将其反复刮薄至透明后用钢针在上面描出图样,再进行镂刻着色等等工序。她以此联想到许义观修长的手指和微青中发白的关节,那真正是一双匠人的手,似乎藏着魔术师一样神奇的可能性。
从上海姑妈家出来,吕初音按着一年以前许义观留给自己的地址,倒了几次火车汽车,穿越了一路的黄沙,终于找到了位于秦岭东部的陕西省渭南市华县。
彼时许义观正坐在祥瑞班的小院子里给几张皮影进行装订,他揉揉发酸的脖子,却在一片斑斓的光影深处看见了那个有一双清澈眼睛的女孩。像一个太过浪漫的梦境,吕初音竟然真的从千山万水之外的伦敦来到了中国荒芜的农村,只为了皮影。
整整有两个月的时间,许义观带着吕初音在陕西的农村搭着拖拉机四处寻访,听最地道的秦腔,看最乡土的皮影戏,她看得痴迷,为戏中的悲欢离合而一笑一颦,并不觉得旁边那人的眼神亦默默跟随着她时喜时悲。许义观知道,此刻的吕初音只是中了皮影的蛊,就像偶尔野游爱上路边小溪的孩子,来回趟几番,日落时总要回去。
接到姑妈从上海发来的电报,说父亲在英国病危。吕初音草草收拾了行李当日就从华县离开。许义观送她到西安火车站,默默地塞给她一个包裹,拥挤的人群中她胡乱地将它揉进皮箱里,拽着他的袖子说,替我转告老师傅,我一定回来向他学皮影。
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给他。许义观看着火车驶离站台,微苦地撇了撇嘴。

【后会无期】

待到吕初音再回到那个叫华县的小城,中间已经隔了十年沧桑浩劫,又隔了改革开放的洪流滚滚,这期间她送别了重病的父亲,与年纪相仿的青年恋爱结婚,又生了一个伶俐的女孩儿。她再次踏上故土,皮影在几经起伏兴衰之后已成中国民间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重要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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